等到李冬夜告訴我說,江零一個人站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確定我秉了好久才把心穩穩地塞回肚子里。
電話那端的孩子哭得像個大喇叭:“舒阿姨,求求你救救我媽媽好不好……”
我跟葉瑾涼說我必須要回家一趟,但是我爸爸現在還沒從手術室出來——
“是葉子出事了?!”
“我……”我看了站在后面的安迪一眼,硬生生把后半句話給吞下去了。
我也想不通自己的這份警惕從何而來,江左易明明再三囑咐了我,一旦發現了凌雪的下落,要立即通知。可是我以一個女人的心態去分析她的立場,總覺得她逃走的動機一點都不簡單。
在事實弄清楚之前,我打算自己做。
所以我說,安迪麻煩你留在這里幫我看著點我父親吧,瑾涼你跟我回去。
這一路往回開著,我的心情是有多復雜。我愛江左易卻不敢信他,我不再愛葉瑾涼,卻唯有相信他。
李冬夜沒有我家的門鑰匙,這會兒抱著小零在樓下的肯德基等我。
小男孩顯然是經歷了幾多難以想象的苦難,短短十幾天下來,一雙眼神蛻變的我都快不認識了。
“小零!”我抱住孩子:“告訴阿姨到底怎么回事?你媽媽呢?”
“舒阿姨!”男孩撲到我肩膀上就開始哭,這份依賴和信任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倍感欣慰。
一個五歲的男孩,在初春的夜里一個人跑回來向我求助。他的絕望有多深,勇氣有多重,我簡直想象不出來。
“媽媽病了,可是她不肯去醫院,也不讓干爹照顧我們。就連楠媽來都不行,這幾天她一直帶著我逃……我們換了好多個住處。”
我一聽,腦神經一愣:“你說你楠媽?凌楠也來了?”
不對呀,江左易不是說凌楠一直在泰國那邊處理高山峰的后事,而且阿雪得了絕癥的事壓根就沒有給他知道么!
“小零,你認真跟舒阿姨說,你什么時候見到你楠媽的?”我把孩子放到腿上,一邊哄著一邊誘導。
“我……其實并沒有見到楠媽,只是昨天我趴在窗戶上看到了他帶著人往我們這里過來。于是我就喊媽媽,可是媽媽拎著我就跑了,電梯都沒乘,直接從樓梯跑的。”江零大概是餓壞了,李冬夜給他買的兒童餐漢堡都不夠,這會兒又咕嚕咕嚕地喝進去大半杯奶茶。
當時我就明白了,凌雪不是在躲江左易,而是在躲……她哥哥。
“小零,我們快點去找你媽媽吧。”我叫葉瑾涼開車,然后把冬夜也帶去了。
因為我能夠想象得出,此時的凌雪必然已經病入膏肓成什么樣子了,有個醫生帶在身邊總比我們手足無措的強。
這一路上,小零告訴我說之前江左易把凌雪送進了S市最高級的一家療養病院,可是沒等幾天,凌雪就一個人走了。
三天后被找到,又帶回來。結果不到半天又跑了。
“我就抱著媽媽的腿,說如果你再跑,就把我一塊帶走吧。”江零趴在我腿上哭,一邊哭一邊蹭鼻涕:“舒阿姨,我媽媽到底是怎么了?以前干爸雖然嚴厲,但那楠媽很溫柔。就算我跟別的小朋友不一樣,每天也過的很幸福的。
我還有葉子做好朋友,她打我咬我我都能忍。
舒阿姨,我不想跟著我媽媽整天跑,求求你,幫幫我們吧。”
“小零……”孩子哭得我心都要碎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就算江左易是個再強大的男人,他也沒辦法樣樣事事地顧及全面了。
他只懂什么叫殺伐決斷,什么叫逆我者亡。他只想把一切掌控在手,心安理得。
卻不明白凌雪的危機感從何而來,也安撫不了小零脆弱又敏感的孩子心。但他至少是幸運的,他還有我。男人做不了的事,往往女人可以換一個更柔和的角度來替她做吧。
按照江零的指引,我們來到S市西北角的老城區。
“本來下午我們住在別的地方,但是媽媽下樓帶我去便利店的時候,看到了一個認識的叔叔。于是我們就回旅館退房,打車跑到這個地方來了。”
我明白江零口中的那個認識的叔叔指的就是汪小飛,但僅僅是個跟我們認識的朋友,就能讓她這么驚弓之鳥?
哦,不對,汪小飛跟凌楠也算是熟悉。至少之前誆龍老二那次,就是凌楠把汪小飛找去的。
“媽媽大概是太累了,剛剛進房間就栽倒在床上了。她說這個房子是她以前的,很小的時候住的……”江零一邊哭,一邊指著前面的路:“我也記不清楚是第幾個胡同了,嗚嗚。”
我說那你是怎么找到阿姨家的?
五歲大的孩子要準確找到小區名字,好像也不怎么容易吧?
“我記得幼兒園的名字啊。幼兒園就在小區里,我從媽媽錢包里拿了錢跑出來坐出租車過來的。出租車叔叔本來不同意拉我,還想報警,我給了他一張五十塊的小費。”
我本來緊張得不行,聽到小零這么說,差點笑出來。
果然,連作風都跟江左易一模一樣。
我們找到陸照欣的時候,她一個人躺在低矮的小公房里,人已經瘦的不成樣子了。
當時我就心疼得快哭了,我想的是,江左易要是這么陪在她身邊,得有多心疼啊。
“照欣!”我喊她的名字,卻絲毫不敢把手探到她鼻息下試試。
李冬夜輕輕撥開我和小零,說讓她先看看。
床頭擺著橫七豎八的藥瓶,我瞄了一眼,光主治內容就已經讓人膽戰心驚了。
李冬夜搖搖頭,說這些藥都已經沒什么用處了。
“舒嵐……”這時陸照欣醒了,很虛弱地叫了聲我的名字。
我急急忙忙俯身過去,一手拖著小零,一手攥住她:“是我,放心小零沒事。”
“別告訴阿易,也別……讓我哥找到我們。”
我說你先別說話,你的狀況不怎么好,不能繼續住在這里。
“我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我答應你,先……先不告訴他們。”
“我不信你……”
我一聽這話就火了,我說我他媽的用不著你信!要不是為了江左易,為了小零,我管你啊?
現在我爸還躺在急救室里搶救,我都沒守在旁邊!
凌雪你給我適可而止,有什么苦衷說出來,你還真打算什么都帶進棺材么!
我承認我當著孩子的面這么一桶竹筒倒豆子是挺不理智的,可是我就不能委屈么?我懷著我男人的孩子,卻還要為他的前女友殫精竭慮地奔波。
陸照欣沒說什么,趁著李冬夜幫她量血壓的時候微微轉了下眼睛,問我:“你父親他……”
我說是急性心臟病變,很危險。
“報應。”
“你——”
我默默咽一口老血,低頭又看看淚眼汪汪的江零,唉,真是懶得跟她一般見識。
我出門去找葉瑾涼,想問他醫院那邊有沒有來過電話。卻發現他一個人站在簡陋的走廊東走走西望望,跟看風景似的。
“你在這干嘛呢?怎么不進去?”
我本以為葉瑾涼會說自己不方便進去云云的,沒想到他神色嚴肅地看著我,突然開口道:“舒嵐,我覺得我好像來過這個地方。”
我唉了一聲,說你不是在做夢吧?
我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從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上的學校,接觸的朋友,大多也都是中產階級。
像這樣老舊的房屋,殘破的回廊,說實話,我們并沒有什么機會接近。
“我是說真的,好想……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帶過路過一次。”葉瑾涼站在欄桿處,憑依著身子,身手指了指外面弄堂了一口老井。
“我還記得那口井,轱轤裝反了。可是我想不起來我爸爸是因為什么路過這里了,好像把我放在車上一小會兒,自己下去了。
我當時就坐在窗邊,看著這個小巷。”
我說葉瑾涼,他把你放下,自己出去,一般來說……應該是出來找什么人見面吧?
葉瑾涼點點頭,旋即又不太確定地說:“不過S市這樣的老城區也不止一個,也許景致陳設有相近吧。
我也無法記得太清楚了——”
這時,我聽到屋子里江零哇一聲大哭,嚇得我渾身血液直沖天靈蓋:“小零!冬夜怎么回事?”
一進門我就看到李冬夜被濺了渾身的鮮血,她告訴我說陸照欣的狀況很不好,剛才翻到包里的病歷卡才知道她額前葉下的膠質瘤已經長到直徑七厘米,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潰散到肺部和胰腺兩側。
窒息和咳血是最最危險的并發癥,不去醫院的話光憑她在這里毫無儀器治療,根本就不行的。
“舒嵐,我不能去醫院,我不能…被找到。”陸照欣奮力扯住我的袖子:“你們,帶小零走。我就是死,也只想死在這里。”
我突然想起來了,剛才過來的時候江零哭哭啼啼地提到過,說凌雪告訴他這里是她很早以前的家……
家?凌雪的家,不就是凌楠的家么?
站在這陰森森的房子里,我只覺得渾身的毛孔都在唱大戲,好像有些無相無形的東西在扯著我的耳朵往里面吹氣。
“嵐嵐,她昏過去了。”李冬夜手上只有寥寥的一點常用醫備品,這還是剛剛從她后備箱里帶上來的:“到底怎么辦,你拿個主意啊?
她這個病情就是在相對完善的醫療條件下都——”
看了一眼可憐兮兮的江零,我的姐妹住了口。
“要不,我先把她帶回我家吧?”我想了想:“不是天池嘉園,是我在郊區的那套別墅。那里比較隱秘……”
提到那個別墅的時候,站在門口的葉瑾涼尷尬地轉過臉去。
呵呵,那可是我第一次捉奸在床的好場面呢。
“可是你那個地方距離市中心太遠,周圍的基礎設施也不行。真要有個三長兩短,救護車都來不及。”
李冬夜提出了她的顧慮,然后又勸我說:“嵐嵐,我就是沒想明白你干嘛要把她藏起來?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趕緊給江左易打電話的么?”
“我……”我垂下頭,說我也不知道。
能讓一個病入膏肓的女人,不惜帶著年幼的兒子逃走的,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也許她有很多事甚至無法對江左易說,也許她要保護一些東西的心情……就像我當初隱瞞葉瑾涼是一樣的。
“可能是因為,我看到今天的她,就像在看我自己一樣吧。”
我知道我的答案挺不負責任的,但誰也不能否認的就是我和凌雪,分明就是一面鏡子的正反面,一一照出每個男人靈魂里最直男癌,最不可撤銷的原罪。
“可是嵐嵐,你可知道她現在的身體狀況,說不定哪天——
講的難聽一點,過馬路見到過老大爺都沒幾個人敢扶呢。你就把她這么沾身上去?我是怕你自作主張,到時候江左易會不會跟你起嫌隙?”
我冷笑一聲說我問心無愧,退一萬步講,我現在懷著他的孩子,難不成他還能為了前女友一腳給我踹掉么!
“總之凌雪的事我管定了。就算為了小零……”我低下頭,摸摸已經哭得睡著了的男孩的小腦袋。
真可憐,比我的葉子還可憐……
至少葉子還有我,還有‘改邪歸正’的葉瑾涼可以指望,但江零有誰呢……
“舒嵐,要不,你們把她送到我那里吧。我那里附近就是醫院,進出方便而且鄰里不怎么來往。何況,沒有人能想到她會在我那里。”
葉瑾涼的提議簡直讓我和李冬夜大跌眼鏡。
“你說什么?”我默默合上下巴,我說葉瑾涼你知不知道她到底是誰?
“你們不是都說了么,江左易的前女友。”
我說葉瑾涼,這些事跟你沒有一點關系,你何苦陪著我蹚渾水?
“我是江左易的女人,我逃不掉,但你……”
“你惹上的事,就是我的事。何況事到如今,你覺得我還看不出來有人是沖著舒家來的么?
沖著舒家……不就等于是沖著葉家?舒嵐你覺得我還能置身事外么。”
葉瑾涼的話簡直讓我無法反駁,于是看了一眼李冬夜,我說你們要不先帶她走吧。我和小零給她收拾一點日用品。
不管要去哪,總歸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這么簡陋的地方了。
我把江零送到隔壁床上先睡,一個人在房間里轉了兩圈。這里的陳設很簡單,但已經看不出過往的端倪了。
簡單收拾了一點物品,我想想算了,其他的衣物可以幫她買新的。天已經很晚了,還是早點過去吧。
可就在這時,我聽到外面有人篤篤敲響。
推門出去,我看到一個披著外套著睡褲的老太太。
“你是這家的啊?”他打了個混沌的呵欠,問我。
我搖搖頭,說是我朋友的家。我來給她找點東西帶走。
“大晚上的,吵吵嚷嚷,還以為鬧鬼哩。”
嘿!你怎么說話呢?
我不是有意吐槽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反正這里的氣氛狀況都不怎么給力,還是帶著小零趕緊走,少惹事為妙。
我收拾好了東西,準備找鑰匙鎖門,然后再把小零從隔壁叫醒。
沒想到這老太太還得寸進尺了:“姑娘,你們進進出出的也鎖門么?這房子多少年沒人敢進了都——”
“什么?”
我一聽,覺得話里有話啊。而且這老太太大約七十幾,滿臉的褶子都遮蓋不住驚恐。
我說大娘,您什么意思啊。這房子……可有些說道?
老太太擺擺手,摘了假牙的嘴唇直接憋成一道縫。
我急了,說大娘你看看,我朋友這也是被中介的人給糊弄了,花了幾十萬就買這么一舊公寓——
“幾十萬?!夭壽啦!誰這么坑啊……就這房子,給我老太太一棺材本我都不敢住。空了快二十年了,這不久前聽說有人買下來,我還不敢相信呢。
沒想道,世間真是處處冤大頭喂。”
我說大娘啊,這房子以前……是不是死過人呢?
既然是凌雪和凌楠的舊居,我不難捉到之前的一點點線索。江左易告訴過我,說凌楠的腿是來江家之前就殘的。他遭遇過怎么樣的滅門,讓他親眼目睹自己的父母死在面前,又在無奈與無助之下不小心憋死了自己的幼弟。
老太太看了看我,說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就是一懸案,至今也沒破。
“那一家人都是新搬過來的,看起來就好像是在躲避什么人。平日也不怎么跟鄰里打招呼,男的偶爾出去打工,女的見天也不露面。
家里究竟有幾個孩子我們都不清楚哩。”
我想,如果凌楠的一家真的是在這里躲避什么人,那么后面再遭滅門之禍,也就可以解釋的通了。
“后來啊,我記得那是一個春節前夕,到處都是鞭炮滾天聲,所以也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在這個房間里一共開了多少槍。
反正早上警察來的時候,拖出去的尸體啊,嘖嘖,爛得跟泡了水的蜂窩煤似的。”
我心有余悸地喘了幾聲,弱弱地問大娘說這戶人家原本是不是姓凌?
大娘搖頭,說不是的,但是具體姓什么也記不清。
后來我想想,如果凌楠兄妹真的是在絕處逃生下來的,也不太可能會用自己的真名。
“真是作孽啊,”老太太一邊顫巍巍地往樓下去,一邊兀自念念叨叨的:“二十多年的懸案沒破,也不知道那些孤魂野鬼有著落了沒有。”
其實我是很想告訴大娘說,孤魂野鬼什么的并不可怕,怕的是,那些從地獄里求生出來的修羅……不把世界染成血紅色,是不會罷手的。
我拉著江零,一路嗆嗆踉踉地下樓。
我問他冷不冷,他懂事地搖搖頭,但是我能感受到他收在衣袖里的指尖早就冰冷不已。
蹲下身,我捧著他凍的紅紅的臉蛋。我說小零乖,別怕,舒阿姨帶你去找媽媽。
“我媽媽……死了么?舒阿姨你別騙我……”
我的胸腔快要被淚水湮沒到爆炸了,摟著孩子的小腦袋,我說:“小零,堅強一點。媽媽走了那么久的路,一個人很苦很苦。
她只是為了能夠留在你身邊多一天甚至多一分鐘。”
“舒阿姨我明白的,媽媽有苦衷,可是又舍不得我……嗚嗚,如果她的病好不了了,我寧愿不要看到她那么痛苦……”
“不會的,有小零在身邊陪著,媽媽會很欣慰的。小零跟阿姨走吧,咱們去看媽媽,哪怕時間不多了,也要做個聽話的乖小孩好不好?”
“恩。”我抱著小零,進了之前李冬夜給我留下的那輛車。
我叫小零在后排乖乖地坐穩,剛想開動油門,電話就響了。
“江左易?”
“舒嵐你在哪?”
我不善于在這個男人面前撒謊,一撒謊就想哭,哪怕不用盯著他的眼睛看,都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
“我……沒在哪兒啊……”
“安迪剛才跟我打電話說,你父親突然發了心臟病,現在保外就醫在急救室——”
我說是的,情況有些危機,我……
“可是你和葉瑾涼突然就離開醫院了,舒嵐你到底在哪?”
我長出一口氣,伸手揩了一下眼角緊張的淚,然后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告訴江零千萬不要出聲。
“我……去看了下葉子,幼兒園的老師說她有點鬧人。正好葉瑾涼也在,就一塊過去了。”
“舒嵐。”印象中,江左易很少會用這么認真的口吻叫我的名字。
我一下子就慫了,差點哽出一口哭音。
“舒嵐,我現在……真的就只能相信你了。”
“江左易,難道我不是么?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最遲三天,舒嵐,再給我三天時間。”
“我可以……給你多少時間我都可以,但是……”我的淚水越來越多,已經快把整個手機聽筒淹沒了:“江左易,我問你一件事好么?”
“恩。”
“當年,你義父第一次教你開槍殺人的時候……是不是快過年了,是不是......也是一場大雪呢?”
電話那端全是沉默的聲音,只剩下我的抽泣縈繞在兩個話筒之間反反復復地回響。
“是。”他終于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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