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雅穿過堂屋,走到另一間屋子,也只是簡陋的擺設,床幔都是藍底碎花的粗布,已經有些陳舊,甚至于上面還七扭八歪地補了一個補丁,針腳粗大,手藝很笨拙,皺成一團。
諾雅撫摸著那個補丁,唇角緩緩綻放起一抹笑意:“你信不信,這可能是我的杰作?”
“當然信,我覺得即便是個舞刀弄槍的男人,可能針線活都會比這個要好上很多。”百里九笑著打趣:“難得他竟然不嫌棄。”
諾雅也不辯解,彎下腰看地上的酒壇,驚喜道:“他回來過!”
百里九也留心看,地上亂七八糟地擺了幾個空酒壇,其中有一個上面的泥封看起來顏色比其它的幾個要深許多,帶著潮氣,里面剩余的酒帶著發酵的酸氣,可能果真是剛剛打開不久的。
“你是不是已經全都想起來了?”百里九笑著問,他多么希望她的諾雅在恢復記憶以后,還能笑得這樣燦爛,就像外面的一園杏花。
諾雅一怔,搖搖頭:“還是什么都不記得,我只知道,這里還有一個人,同我一起,飲酒練劍,捕魚采杏,相依為命。我相信,肯定就是他。”
百里九點點頭:“不要著急,既然他曾經回來過,我相信,他只要知道你來尋他,肯定還會回來的。”
諾雅猶豫片刻,方才小心道:“阿九,我可不可以留在這里,等他回來。”
這個問題,他暫時還沒有考慮。若是留下她自己,太子的人虎視眈眈,循跡而至,肯定會有危險,他不放心。若是留下來陪她,京中還有事務等著他回去,不能一直在這里耽擱。
“我可以暫時留下來陪你幾日,但是不能久留。”
諾雅欣喜地點點頭:“我記得屋子后面也有一條小溪,里面的魚很肥,味道也鮮。”
百里九揉揉她的頭發,失而復得后仍舊有些提心吊膽:“你還有傷,這些事情交給元寶去做。”
大火一停,百里九將元寶幾人全都派遣了出去,按照自己的吩咐行事。
他讓元寶四處散播這里起火的消息,捆綁的噱頭就是謊稱這次天火,竟然燒死了三個身形巨大的野人!
原本這里附近就有野人吃人的傳聞,這樣的謠言一出,說得神乎其神,頓時炸開了鍋,竟然還有人專程跑到這里來看。元寶命官府的人守了入口,禁止閑雜人等進出,此舉更加添了幾分神秘氣氛。野人的傳說不脛而走,不消一日就傳揚得沸沸揚揚。
諾雅失蹤的消息,前些時日就已經四處散播開了,再加上這場大火,百里九相信,只要天煞聽到了這個消息,必然會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若是這山谷里人多,天煞有所忌憚,極有可能就不會出現了。所以百里九將他們幾人全都支走,自己陪著諾雅住下來。
諾雅從她的房間翻找出一身煙紫色羅紗裙,洗完澡以后換上了,不肥不瘦,正好合體。她把衣箱里的其他衣服抖落得滿地都是,滿臉嫌棄:“怎么都是些黑不溜秋的衣服,不男不女的真難看,穿起來肯定跟你養的那些多嘴八哥一副模樣,都不知道我以前什么眼光。”
百里九卻望著地上的那些衣服眸光閃爍,有了心事。
諾雅回到這里,好像很開心,喜歡在林間瘋跑,或者是赤足跳進水里捉魚,玩得無憂無慮。她對著屋子里的一些小物件,偷偷地猜測與揣摩背后的故事,臉上溢滿了一種滿足的笑,晚上挖出地下深埋的梨花白,淺酌幾杯,然后睡得香沉。
百里九很警醒,猛然間就清醒過來,側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外面下雨了,淅淅瀝瀝,打在杏樹上面,輕輕淺淺,好像有了節奏。
一聲輕微的樹枝斷裂的聲音,在這樣的詩情畫意的夜里顯得不太協調。
身邊的人還在熟睡,呼吸勻稱,手心里還緊緊地攥著百里九的袖子。
百里九靜悄地起身,無奈地笑笑,取過身邊的劍,一揮為二。
他下床趿拉上鞋子,徑直走到堂屋里,掩了臥室的房門,然后掏出火折子,點燃了桌上的油燈,壓低聲音道:“進來吧,門沒有鎖。”
外面的人好像猶豫了片刻,然后輕輕地推開屋門,側身閃了進來,迅如貍貓,悄無聲息,裹夾著一身潮濕清冷的雨腥味道,擬或者是血腥味道。
“請坐。”百里九自認為極是禮貌。
那人毫不客氣地坐下來,依舊是戴著冰涼的面具,只露兩只寒涼的眸子在外面:“我才是這里的主人。”
百里九恬不知恥地道:“我如今也算不得外人。”
那人看了一眼百里九的衣袖:“你就那樣怕她見到我嗎?”
“這不也正是你不想發生的嗎?”
“她記憶恢復了?”
百里九搖搖頭:“沒有,但是她首先記起了這里。”
“你是故意設了圈套,讓我回來的?”
“我原本備了銀兩,想去一線天,請你出手來主動找我,但是被她打亂了,她舍不得我為她冒險。”百里九很狡猾,立即不露痕跡地向著對面的男人宣布自己對諾雅的主權。
男人冷哼一聲:“你找我有事?”
百里九收斂了滿臉的嬉笑,一本正經地道:“她毒發了!”
男人絲毫不覺得稀奇:“她早就應該毒發了。”
說完從懷里又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瓷瓶,輕輕地放在桌子上:“這是解藥。”
“你哪里來的?”
“這個不用你管,你只要記住,她毒發時給她服用一粒就可以了。”男人的聲音很冷。
百里九沉默了片刻,沉聲道:“這藥是你自己省下來的不是?”
男人抿唇不說話。
“據我所知,這種蠱毒,每月毒發一次,毒發之時,如果沒有解藥,必然如蟻噬骨生不如死。而且超過三個月不服用解藥的話,就渾身爆裂而亡。如果我猜測得不錯的話,你身上應該也有這樣的蠱毒,你省下來,全都在這里,是不是?”
男人依舊緘默不語,相當于默認了百里九的話。
“你知道,這個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只能暫緩而已。我需要的,是徹底清除她身上的蠱毒,脫離殺手閣的掌控!”
男人猛然抬起頭來,眸中滿是驚愕,難以置信:“你怎么會知道?!”
百里九緊盯著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天煞地絕,九鼎一諾!你是天煞,她是地絕,對不對?”
“不是,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天煞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慌亂,不自然地躲避著百里九探究的目光,明顯心虛。
“告訴我關于她的所有事情,我必須要全都知道。才能解開她身上的所有謎團,拔除她身上所中之毒。我不會讓她重新回去,做一個殺人如麻的工具,哪怕我血洗殺手閣,與你們為敵。”
男人冷哼一聲:“好大的口氣!縱然你是大楚少將軍又如何?這天下間,還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招惹天下第一殺手閣。莫說殺手遍天下,你的軍隊根本無法圍剿,連根拔起。就算是你成功了,漏網之魚也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因為,你這是斷了他們的活路。”
“用蠱毒控制殺手,視人命如草芥,過于狠辣了一些,原本就不應該存在。”
男人站立起身:“解藥送到,我就走了,這里你們以后就不要再來了。我不想諾兒回憶起以前的一點事情。”
百里九身形一晃,擋住了他的去路:“既然你是為了她好,那么,就請你告訴我,關于她的身份,關于殺手閣的所有事情,我絕對不會放棄。”
男人的手已經握在了劍柄之上,渾身也如同那柄幾乎脫鞘而出的寶劍一樣,散發出凌冽的寒氣:“不要逼我出手。”
百里九固執地站在原地不動:“難道你希望她重新被迫回到殺手閣,過那種腥風血雨,噩夢一樣的日子嗎?難道你以為,憑借你自己的單薄力量果真可以保護她?你可知道,這些時日,她經常會從夢魘里驚醒過來,驚嚇得整夜都難以安眠。這只是睡夢而已,若是讓她重新經歷一次,你真的忍心嗎?一個為了她的幸福甘愿自己忍受萬蟻噬骨之痛的男人?我不相信。”
兩人全都靜默在原地,沉默半晌,都不再說話。天煞突然發現,這個男人正經起來也很固執。也或許,全天下人都在佯裝正經,只有他,一直是在佯裝不正經。
“諾兒的噩夢從來就不在殺手閣,殺手閣是她自己自愿進來的。”沉默良久之后,天煞終于開口了,嗓音里滿是苦澀。
“為什么?她究竟是什么人?”
天煞搖頭:“你不用問了,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她的身世,包括你。”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忘記對于諾兒來說,是一種福氣。你不知道,對于你來說,也是一種福氣。”
“這樣的福氣我不要,只要能保住諾兒的福氣,其他的,我甘愿拱手相讓。”百里九斬釘截鐵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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