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左問沈一弓,你怎么看人命。
有的人命重,有的人命輕。有的人死了,席子一裹扔了便算,有的人死了,葬禮都要辦的別樣風光,送葬的隊伍前呼后擁長長一串。
“可人命歸根結底又都是一樣的。你對著這個下不去手,那對著下一個一樣也下不去手。殺人就是這么回事兒,你說到底把這想的太簡單了。”
霍左籠了衣裳,沒說留他下來,但也沒再趕他走了。這一晚是沒法在清苑小館過夜,霍左叫下人傳了話,沒跟尤一曼打招呼就帶著沈一弓走了。
出這棟公寓樓時,雨已停了,街上蒸騰著雨后的夏意。夜業已深,街上來往的人也逐漸少了。霍左在前走著,皮鞋踩過濕漉漉的街面,屋檐的雨滴懸凝在那兒。沈一弓緊跟他腳步,腦子里又亂又雜,從沒像今日這樣,一時間忽覺著百感交集、千種滋味雜糅原來是這樣的感受。這種難受又不同于平常那樣的難受,說不清,道不明。
他先覺得慶幸,好歹是回來了,師父就算沒有明說,但也不像是要趕他走的樣子。抬頭朝前一望,是男人修長挺拔的背影——冷不丁腦子里就冒出霍左躺在床上時的景象。
怎喉口突然就一緊。
沈一弓不知這是什么體味,只是落在霍左身上的目光愈發熾烈,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
這一夜過后,霍左再也沒提過殺人的事。
少年人武功照樣在練,偶爾需要他做事,也照舊去完成。過去已算刻苦,如今更是比以前刻苦三四倍,總怕自己讓師父失望,更怕就此再也報不了仇。
霍左是陰歷六月十八的生日,請了乾坤劇院的角兒們來唱三天,其中特意點名金小旭。把程長宇高興的,那日進門來賀壽走路都打飄,到了西堂唱戲的場地就挪不動腳步。霍左這次生日是他自霍從義走了以后成為家主的第一個壽誕,對霍家、對上海這些個幫派來說,都可以稱得上是件大事。秦勝諸雖沒來,但讓女兒秦明月帶禮物上門。
秦大小姐在女校讀書,穿著身學校的百褶裙就來了,她對別人還有些大小姐性子,瞧見霍左了,本性能收斂起七七八八。可惜霍左是真的只把她當做小妹,這日誕辰寒暄過以后,就不再有別的說法。
霍宅辦的這場筵席,正廳接待來去客人,東堂是流水席,從上午十點起到下午,菜不停地上,桌子兩邊的人也換了一茬又一茬。西堂那上午唱的是滬劇的《西廂記》,下午叫金小旭過來唱京劇《捉放曹》,程長宇坐在臺下搖頭晃腦毫不入迷。
沈一弓被徐媽拉去忙前跑后,天色將暗了才漸漸尋了閑時,一轉頭,想到自己一整日都沒見過師父,便問徐媽,徐媽想了便告訴他:“今晚上老爺筵席上還得喝酒,我做了糕點,你給老爺送去些。他這人不好熱鬧,十之八九在后院。”
前院接待賓客,后院一對比便顯得冷清。沈一弓端了糕餅往后院去,他原是想把糕點送去臥室,轉念一想,覺著這個時候師父不大會待在那兒,便往書房那兒折。
霍左的書房在后院二樓,這邊清凈,沒人來往,因近日筵席,下人也都在前院忙。沈一弓一個人沿著臺階上樓,到書房前正欲推門,卻聽里頭傳來一陣細微聲響。少年一時間怔在了門前。
里面細碎喘息聲如蟻般爬在了他心頭,他識得這聲音,是師父。
屋里的書桌在吱嘎吱嘎得響,皮肉相撞時的聲音在那間書房里頭回蕩。沈一弓知道自己如若識趣這個時候就該走,可他就是那樣鬼使神差偷偷將手中的糕點放在了旁,一番猶豫之后,躡手躡腳到了書房門前,順著門縫朝里窺探。
一道縫隙所能看見的景象還太少,他根本看不清另一人的臉,只能看見霍左仰躺在書桌上。
沈一弓覺著自己頭皮發麻,他更驚訝自己居然一點都不討厭看見這樣的景象,腦海中下意識就浮現起那日在清苑小館的景象——霍左趴在床上,渾身像初生嬰兒那般赤條條地,毫無半點遮掩。
一股熱議往下身涌去,屋子里的熱潮一點點燒到了他這里,少年一個慌張后撤半步,偏偏撞到自己先前擺放在旁的糕餅。
一陣咣當聲響,屋子里的動靜一時間停了。
沈一弓略緊張順著門縫朝里一望,冷不丁對上了霍左淡漠的一對桃花眼,對方只這么睨了他一眼,便伸手握著身前人的臂膀:“繼續。”
書房里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等霍左完事兒穿好衣服出來,門外哪還有他那個徒弟影子,只留門前沾著一地翻到的桂花醬汁。
跟在他身后出來的青年人正扣衣領,霍左頭也不回看都懶得看他一眼,甩下話:“回去找你們媽媽領賞。”
這人便恭敬點了頭,腳步利落地走了。
當晚只要是碰上沈一弓的事,那少年都垂著眼不敢看他。霍左大約心里頭明白,自己跟尤一曼去調笑他一句“童子雞”外,看他的目光也愈發微妙了起來。
待筵席散盡,尤一曼靠在霍左房里的小榻上調侃道:“看到了就看到了,叫鴨子還費銅幣呢,徒弟來又不花錢。”
“尤一曼你是不是個瘋女人?”
“我要是個瘋女人,你也差不了多少了。自己誕辰你還能叫我給你送個人來,霍從義個老東西死了,你膽子是愈發大了。”
霍左低頭點起煙,不跟她去掰扯這些事情,另開口:“我過兩日要去趟杭州。”
“做什么去?”
“見個人,談批貨。你跟我一起去。”
“我生意不做了跟你到杭州去?”尤一曼從自己煙盒里取出一支細長的女煙,霍左見狀探過頭叼著香煙頭碰頭給她點著了。
“你這邊的生意叫程長宇給盯兩天又不礙事。”兩人吞云吐霧,尤一曼往霍左懷里頭尋處舒服的地方躺下,臉色微微一沉,“你跟我坦白講,這個時候帶我去杭州作甚。”
霍左不說,她就轉回身,擰他肩膀上的肉。
“你講不講嗎!”
“我講給你聽,你又要擔心。不如不講。”
尤一曼坐直了身:“鋪子的事情出問題了?”
“說了,你別亂想。等杭州回來了事情就都辦妥了。”霍左一邊說著一邊攬著尤一曼的肩膀讓她再躺回來,“你不是說打打殺殺的事情別跟你講嗎。那是男人的事情,不是女人的事情。”
“可你是我弟弟,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小事。”霍左側過頭,手輕輕撫摸著尤一曼的面頰,“你相信我吧。正好借這個機會,談完生意,我們到老宅也去看看。給娘上一炷香。”
聽他提到娘了,尤一曼把原本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尋思片刻,也只能是嘆了口氣答應下來。
這次要往杭州去,霍左特意叮囑了程長宇處理上海這邊的事物。這剛請金小旭過來唱過戲,程長宇正在興頭上呢,一聽說霍左有事要忙,便滿口答應,都不帶細想的。
沈一弓這幾日夜夜夢見不當夢的東西,每日一早起來就自己一個人去洗褲子。幾個老阿姨遠遠看見了,聚在一塊瞧著這小伙子調笑。自那日起,書房里的事就像刻進了他腦子里,怎么都忘不掉。
他本擔心這樣見了師父會尷尬,幸好霍左要出遠門。男人臨走前叮囑他:“記得每日揮刀至少六百下。功夫別落下,別看才幾天,你練得勤不勤,就是我瞧一眼的事。”
沈一弓刻苦,偷懶是決計不會偷懶。送走了霍左,怕自己一個人整天胡思亂想,索性整日地泡在練功房里。
霍左一走,程長宇算是接手了沈一弓,他可不知道兩人之間有什么彎彎繞繞,只曉得這小子如今功夫越來越好,正好自己留在上海,諸多事需一個會練家子的擺平,正好能用到這小子。
月底時,沈一弓讓程長宇叫去郊區。他也不清楚是干什么。程長宇坐在副駕駛座上扭過頭跟他聊天:“給老霍做徒弟,遭他虐待沒?”
“虐待?”
“你不知道?”程長宇笑起來就有股賤兮兮的樣,“你師父這人看著脾氣好,發起狠來弟兄都怕。對了,當初還給你踹吐血過呢。”
沈一弓撓了撓頭:“那個時候我本來就挨揍,他那一腳……應該也不重吧?”
“吐血了還不重?難怪你給他當徒弟。”程長宇支著頭,想了想又問,“你在霍宅呆了好幾個月了,你師父碰女人嘛?”
這話一問,沈一弓連登時紅了。想起男人在清苑小館警告過他的,忙結巴開口:“啊?這、這個,我不知道啊。”
“這個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程長宇覺著無聊,嘟噥了一聲又坐回去了,還說:“你師父這人啥都不碰,你看別的當大哥的,大煙抽抽,女人搞搞,牌九賭賭,就你師父,這個不玩那個不沾,打個麻將都坐不住。”
沈一弓別開了目光,這些話若師父沒有告訴過程長宇,那自己更是要守住口風了。
況且,這種莫名私密的東西,他一點都不想讓別人知道分毫。
車到了地方,程長宇帶他下來,兩人站在一片茫茫野草中。
沈一弓奇怪:“長宇哥,咱們來做什么?”
程長宇扶了扶眼鏡,低頭把煙點上,指了指前面另一輛閃著的車燈:“等會那小子一動手,你就給我上,明白沒?”
沈一弓點了點頭。
程長宇就沖著那邊人揮了揮手,對方似乎看見他們,三個人一起手里拿一把大砍刀沖過來。程長宇見狀把沈一弓往前一推:“這幾個家伙的老宅給咱大哥拿去開妓院啦,現在大哥走了,讓咱們解決。你好好上啊!”
沈一弓急忙拔出刀來,回頭掃一眼程長宇,那哥們早就竄回車上去了。
來人三個都人高馬大,手里一人一把長長的西瓜刀,看見沈一弓,劈頭蓋臉一陣亂砍,嘴里叫嚷:“你們這群混賬玩意兒!都去死吧!”
沈一弓都不知道他們是哪兒來的人,偏偏被帶到這里來,三人刀砍下來,只能抬頭先對付。
四個人在車燈下纏斗在一塊,喧鬧聲寂寂之后,程長宇捏了把小手槍從車窗里探出頭:“解決了嗎,老弟?”
沈一弓握著兩把刀站在車燈前。
程長宇下車前來查看,卻見倒在地上的三個人雖帶傷口無法動彈,可都存著一口氣。程長宇扭頭苦著臉看他:“你這是干什么啊?”
“我看他們……”
“他們什么?都帶到郊區來了,你他媽打算放了他們?坑都在旁邊挖好了。過來,下手。”
沈一弓腳步遲疑了。
程長宇見狀罵他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青龍會的人啊!有你這樣當混混的嗎?”
“他們也有自己的營生,我想老宅沒有了那也應該……”
“應該什么啊應該?這三個家伙拿了刀想砍死咱幾個,今晚上叫過來就是給他們一個痛快的。”程長宇唾了口沫子,把槍上膛捂著眼睛指著那三個人,連開了三槍。
沈一弓在旁呆愣立著,一直到有別人過去拖了尸體去埋了都沒反應過來。
程長宇收起槍,沒好氣道:“走啦,看什么?大哥讓我帶你來的,你看看你來了有什么用!”
沈一弓被他拉上車,耷拉著腦袋坐在那兒。
事不過三——這都該是第三回了!
程長宇點了煙狠嘬了一口:“不會殺人跟殺手當什么徒弟啊。回家種地去好啦!”
兩人在夜幕里離了郊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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