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
才走出大理寺的牢房，迎面就看到高大虎，面露焦急這色，向這邊大步走來。
身后還跟著數(shù)名都察寺的秘探。
高大虎曾在大理寺做過一段時間差役，對這邊倒是輕車熟路。
一眼見到蘇大為后，他眼中閃過一抹喜色，趕上來壓低聲音第一句便是：“出事了。”
跟在蘇大為身后追出的程道之和衛(wèi)長階，都聽到高大話說的，兩人臉上露出驚訝表情。
蘇大為伸手?jǐn)堖^高大虎的肩膀：“找個說話的地方。”
找個說話的地方，也就意味著這里并不方便說話。
“好。”
高大虎應(yīng)了一聲。
蘇大為回頭向程道之交代道：“我去去便回，你們先各自忙吧。”
說完，他與高大虎肩并肩，在數(shù)名秘探的陪同下，大步離開。
眼看著人走遠(yuǎn)。
程道之身邊的衛(wèi)長階冷哼一聲：“居然如此輕慢我們，據(jù)說出身連寒門都算不上……”
“慎言。”
程道之拉了他一把，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道：“先回去。”
……
蘇大為自然不知那些人在背后如何編排他。
拉著高大虎到了大理寺外的閭巷，在一家臨街的果子鋪里，高大龍和安文生早已在臨窗找了個位置坐著，正不緊不慢的吃著果子甜品。
蘇大為跟著高大虎走進(jìn)去，示意其余人在外面戒備著，防止有人偷聽。
他與高大虎在桌中坐下，左右看了一眼，確定安全后，才壓低聲道：“大虎，剛才說出事了，究竟出了何事？”
“是朝中。”
高大虎有些坐立不安的道：“我們的探子回報，今日朝會，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具體的大事，是與蘇大為現(xiàn)在要審理的案子有關(guān)。
就在朝會上，以上官儀為首的一幫官員，發(fā)動李治朝以來，少有的強(qiáng)烈彈劾。
而彈劾的內(nèi)容，先是郭行真，說郭行真入宮后，暗用巫蠱之術(shù)，明為替太子治病，實則暗害太子。
同時還有若干關(guān)于郭行真用邪術(shù)煉丹，及用巫蠱的證據(jù)。
如果光是這樣也就算了。
但接下來，上官儀引導(dǎo)輿論轉(zhuǎn)向，集火攻擊當(dāng)朝皇后武媚娘。
稱郭行真是由武媚娘引入宮中，武后與郭行真，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這種事? 李治自然不會信? 他以一種看小丑表演的方式，看著上官儀掌握的言官們一一走出上奏彈劾。
就像是看一群張牙舞爪的小丑。
本來就聽聽就算了? 李治也不會太當(dāng)真? 也不可能因為這些人彈劾，就去動武媚娘。
他還算平靜? 見慣了風(fēng)浪。
但是坐在李治身邊，與李治一同臨朝的武媚娘? 氣得眼睛都紅了。
當(dāng)時武后的肩膀顫抖? 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
這次事件，如果到這里，也不算什么。
按正常的趨勢? 最后會慢慢消停下去。
但這次上官儀等人? 像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隨著攀扯武后的聲音越來越大，上官儀這邊，找出一個最有份量的證人。
一直侍奉在李治身邊的太監(jiān)王伏勝，主動走出來? 向李治告發(fā)，稱武后與郭行真暗中密謀? 要用巫蠱之術(shù)害太子。
事情到了這一步，遠(yuǎn)超過李治的預(yù)料。
被朝臣逼到死角的李治? 必須給出明確的說法。
要么，承認(rèn)武媚娘確實在其中負(fù)有責(zé)任? 甚至真的與郭行真做了大逆之事。
要么? 就死保住武媚娘? 親自下場，與朝中群臣站在對立面上。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好選擇。
最多是一個壞一點(diǎn)，一個更壞一點(diǎn)。
“我們的人知道這個消息，拚死把消息傳出來，我知道這事后，趕忙來找你，把這事告訴你。”
高大虎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
蘇大為，此時頭腦一片漿糊。
“上官儀，彈劾武后？說牙后要郭行真用巫蠱之術(shù)害太子？”
蘇大為苦笑：“誰這么有創(chuàng)意，太子，乃是武后嫡長子，武后有什么理由去詛咒自己的孩子……”
“理由是否合理不重要，關(guān)鍵是有人信，而陛下那邊，必須對朝中掀起的輿論給予回應(yīng)，陷入極被動的局面。”
“等等，讓我想想。”
蘇大為擺擺手，揮開被手下人遠(yuǎn)遠(yuǎn)隔開的果子鋪老板，頭腦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捋了一遍。
“上官儀彈劾郭行真，又從郭行真扯上武后，這倒不出奇。”
那日延英殿上，看到許敬宗率先站出來彈劾郭行真。
原本蘇大為還在奇怪，但是現(xiàn)在看，便合情合理了。
這是李治知道對方的打算，命許敬宗站出來說的。
知道你要砍我，我先自砍一刀，把有問題的人，當(dāng)棄子舍掉，這樣敵人總不能繼續(xù)擴(kuò)大打擊面，把媚娘牽扯進(jìn)去了吧。
正應(yīng)了一句話，敵人比想像得更無恥。
誰料到上官儀和郝處俊等人居然能令王伏勝出來作證。
指證武媚娘和郭行真對太子行厭勝之事。
這件事，對李治的打擊之大，只怕超過了對武媚娘彈劾本身。
王伏勝并非尋常太監(jiān)，而是陪伴李治多年的貼身太監(jiān)。
這樣的人，不動聲色間，居然成為了上官儀那邊的棋子。
如何能令李治不震驚，不震恐和反思。
王伏勝在他身邊多年，若此人是站在世家門閥之上，做世家的臥底，眼睛看，耳朵聽，那李治在這些世家門面前，還有什么秘密可言？
這才是最可怕的。
現(xiàn)在，所擔(dān)心的一切發(fā)生了。
但吊詭之處在于，從朝會以后，宮里和宮外，反常的陷入沉默。
如今，朝中看似平靜，實則一觸即發(fā)。
“宮里似乎有意封口，想將此事壓住。”
“彈劾當(dāng)朝皇后，這些人真是瘋了。”
“還令陛下身邊心腹太監(jiān)站出來替此事背書，這些外臣的手已經(jīng)伸到內(nèi)廷了。”
“陛下不會高興的。”
“這次就算陛下不高興，也得先解決自己背后起炎的危險。”
“關(guān)鍵不在武后有沒有聯(lián)合郭行真行巫蠱之事，關(guān)鍵是陛下如何看，群臣如何看？這事既然爆發(fā)出來，就得有一個說法。
若陛下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強(qiáng)用手中權(quán)力去保下武后，今后，只怕會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面。”
“接下來局勢會如何發(fā)展？”
“上官儀即已經(jīng)彈劾武后，而且是用巫蠱來指控，那便不是尋常的指責(zé)，這是沖著廢后去的……”
安文生摸著臉頰，緩緩道。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fā)麻。
那是一種無形的恐懼。
就像是看到面前有一個巨大的漩渦，無論誰靠近都會被吞噬下去。
就是這種可怕的感覺，令他都忍不住想逃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
“廢后？”
蘇大為喃喃的重復(fù)了一下。
他記起來了，按史書記載：大唐麟德元年，皇后武則天引道士入宮，行厭勝之術(shù)，被宦官王伏勝告發(fā)。
當(dāng)時，唐高宗常被武則天壓制，對她已有不滿，意欲將她廢為庶人，便密召上官儀商議。
上官儀道：“皇后專橫，海內(nèi)失望，應(yīng)廢黜以順人心。”
高宗便命他起草廢后詔書。
當(dāng)然，這些史書上的記載，在現(xiàn)在蘇大為想來，全都是狗屁。
身處在歷史洪流中，他清醒的知道，所謂李治與武媚娘的矛盾，并非根本矛盾。
但輿論和書寫歷史的權(quán)力，掌握在文官集團(tuán)的官僚手中。
也同樣掌握在世家門閥手中。
至少就蘇大為雙眼看到的，這是以上官儀為代表的門閥貴族，對李治代表的皇權(quán)，發(fā)起的一次背刺。
若是李治身體健康，他們絕計不敢。
但李治的身體，實在是受家族遺傳的痛風(fēng)和心血管疾病太久了。
天知道他的身體還能堅持多久。
太子李弘現(xiàn)在看，身體比李治還差。
這才助長了那些人的野心，令他們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沒錯了，就算是彈劾武后，也還是在試探李治，不斷壓縮李治的邊界和生存空間。
若李治連廢后都忍了，下一步，只怕……
“我們現(xiàn)在該如何？”
周大龍喃喃道：“朝中這種漩渦，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連李義府這種人，也說倒便倒了。”
“我現(xiàn)在腦子還亂，讓我再想想。”
蘇大為深吸了口氣，手指在桌上無意識的劃動著，停了片刻，忽然抬頭道：“什么是我們得根本利益？”
“什么？”
“這次事件里，我們的利益是什么？如何才能保住我們的利益？這才是本質(zhì)。”
“你想說……”
“武后不能倒下。”
蘇大為斬釘截鐵的道：“雖然如今我看似與武后走得不近，但我能有今天，全賴與武后相識，若武后倒了，我勢必也會被那些人清算。
救武后，就是救我自己。”
“你這是要將自己的生死榮辱與武后綁在一起？”
安文生微微抬眉，細(xì)長的眼眸里，閃過一縷不安。
但他隨即點(diǎn)頭道：“不過你說得不差，無論怎么看，你身上武后的鉻印是洗不掉的，無非是你看著還有點(diǎn)人性，不是那種趨炎附勢之輩。
但如果真是政爭，真到了那種時候，好人或者壞人都不重要……”
“屁股最重要。”
“我們早就已經(jīng)站好隊了。”
“既不是站武后，也不是站上官儀，站門閥，我們是站在陛下一邊。”
“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局勢如此，我們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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