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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作者/庚新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

    西晉郭璞注:“或作女媧之腹!

    又云:“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

    巴顏喀拉山,神女峰地宮之中。

    渾身沐浴著光芒,純潔得好似天使般的騰迅,佇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過無數(shù)時間長河,落在蘇大為身上。

    “你眼下出現(xiàn)在這里,乃是我的意志,將你接引至此!

    蘇大為聽著騰迅說話,只覺得荒謬。

    自己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那自然是小蘇的身體出了狀況。

    需要尋找圣女解決。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蘇大為曾一度懷疑圣女便是騰迅化身。

    種種痕跡,皆指向巴顏喀拉。

    但現(xiàn)下,聽騰迅所說,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實在匪夷所思。

    蘇大為按住心頭的冷意,雙眸射出光芒,直透向騰迅。

    若是尋常異人,被他眸光一掃,自然纖毫畢現(xiàn),再無秘密可言。

    但騰迅并非普通異人。

    甚至遠超一般詭異。

    包裹著騰迅的光芒,如一枚光繭,隔絕內(nèi)外。

    就連蘇大為的天目窺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氳氤光霧中,那驚鴻一瞥的驚世容顏。

    她一定生得極美。

    “那你為何要將我引到這里來?”

    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太史令李淳風、丹陽郡公李客師、袁守誠,又或是行者和熒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騰迅身上。

    蘇大為所問,何嘗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只是到這個時候,蘇大為依舊保持著冷靜。

    并沒有因為被騰迅誘至此處,而有絲毫情緒起伏。

    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動容。

    阿彌,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阿彌了。

    設(shè)身處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這種境地,面對一個幾乎是無法戰(zhàn)勝的,如神祗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會有應(yīng)激反應(yīng)。

    甚至做出一些沖動之事。

    但蘇大為明明這樣年輕,沒有自己幾百年的閱歷。

    他的表現(xiàn),真的太穩(wěn)了。

    情緒、精神、意識,一切都保持在完美無漏的狀態(tài)。

    哪怕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無法保持這樣完美的狀態(tài)。

    地宮中,隱隱傳出悠長的呼吸聲。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師與蘇大為兩人同屬鯨息的獨有呼吸之術(shù)。

    氣脈悠長。

    這一師一徒,雖然從開始到現(xiàn)在,并沒有過多交流。

    但顯然,都有著同樣的打算。

    調(diào)整身體至完美狀態(tài)。

    做好最壞打算。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懷里的女子,我也有辦法治!

    騰迅的聲音,依舊是從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靈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須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我才能告訴你一切!

    蘇大為平靜的臉上,眼中閃過深思:“什么樣的條件?”

    “我現(xiàn)在無法告訴你,須你先答應(yīng)!

    “難道我不答應(yīng),你就不說?”

    “是。”

    天底下有這樣的霸王套餐?

    以蘇大為的鎮(zhèn)定,這時也悶了一下:“如果我不答應(yīng)呢?”

    “那你懷里的女人,便會死!

    騰迅清冷的聲音,傳遍地宮:“還有你身邊那些人,都會死,你也永遠走不出這里!

    這不是威脅,而是陳述事實。

    以整個山巒為體的騰迅。

    隱隱化為大地龍脈一部份。

    其龐然巨大,根脈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蘇大為不懼這威勢,可小蘇呢?小蘇怎么辦。

    還有李客師、李淳風這些人。

    此刻都像是對方“人質(zhì)”了。

    “你至少應(yīng)該透露一點信息,讓我做判斷,否則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難道要我去死,我也答應(yīng)?”蘇大為雙眸亮起血紅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陰神在躁動。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終于動了。

    騰迅依舊是方才那樣,光芒吞吐間,隱約見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機不可泄露!

    好個天機不可泄露。

    賊你媽的!

    蘇大為冷笑中。

    突然聽到李淳風發(fā)出一聲輕哼。

    似在驚嘆。

    眼角余光看過去,蘇大為心中一動。

    地宮四壁,已經(jīng)從毫無生機的石頭,化為蠕動的血肉。

    似是復蘇的內(nèi)臟。

    四壁上先前彩礦料的紋繪,漸漸從無序,化為圖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畫般的圖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開。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種妖魔從破口涌入。

    還有一個飛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傳說中女媧的天女,手捧巨石,飛向天空。

    這絕不是沒有意義的壁畫。

    更像是蘇大為后世所知,那個關(guān)于華夏創(chuàng)世的神話。

    但是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這些疑問在蘇大為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沒有心思去細想這些。

    向著騰迅緩緩問出對他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不是要救小蘇,就一定要答應(yīng)你的條件?”

    “是!

    騰迅微微頷首。

    “我等了許久,就是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應(yīng),許多問題,自可迎刃而解!

    蘇大為在沉思。

    他在推演騰迅的意圖。

    對方以“天機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這種情況下答應(yīng),實在難以決擇。

    但是要救小蘇,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應(yīng)?

    大唐咸亨元年。

    這一年,發(fā)生了許多事。

    首先是大食興盛。

    四月,攻陷怛羅斯。

    六月,兵鋒直指碎葉水。

    大唐藩屬突騎施與之交戰(zhàn),大潰。

    求援信遞至安西大都護裴行儉面前。

    同一時間,來自帝國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傳旨太監(jiān)王承恩,頒于裴行儉。

    命其收容波斯總督卑路斯,抵擋大食兵鋒。

    經(jīng)過半月深思熟慮,為維護大唐在西域的統(tǒng)懾。

    裴行儉親率精銳一萬,并統(tǒng)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zhèn)仆從,共計大軍三萬,沿碎葉水列陣,與大食黑甲兵隔河對峙。

    在經(jīng)過短暫試探后,雙方展開激戰(zhàn)。

    其間互有生負。

    戰(zhàn)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氣溫驟降。

    大食國不得已暫且退兵。

    唐軍也就勢撤回四鎮(zhèn)休整。

    此次交手規(guī)模不算太大。

    雙方總計投入兵力不及七萬。

    然而唐與大食大戰(zhàn)的種子,已經(jīng)埋下。

    此時雄踞中亞的大食國,經(jīng)過四大哈里發(fā)時期,進入倭馬亞王朝,即穆阿維葉一世時代。

    這個時期,大食帝國對外征服達到一個高峰。

    東起印度河及蔥嶺,西抵大西洋沿岸,北達高加索山脈、里海以及法國南部,南至阿拉伯海與撒哈拉沙漠,國土面積達1340萬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歷史上東西方跨度最長的帝國之一。

    亦是繼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亞歷山大帝國、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之后地跨亞歐非三洲的大帝國。

    穆阿維葉繼任哈里發(fā)以后不久,就調(diào)兵遣將,東西兩面出擊。

    大將哈賈吉本優(yōu)素福在阿卜杜勒馬利克時代率領(lǐng)阿拉伯軍隊向中亞挺進,東線大軍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領(lǐng)波斯。

    然后揮師北上,進軍中亞內(nèi)陸地區(qū)。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馬爾罕和花剌子模等廣大地區(qū),直至帕米爾高原始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擋大食軍的吐蕃人,一夜之間,忽然不見了。

    出現(xiàn)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開胸懷的富饒土地。

    以及,東亞最強大的帝國。

    大唐!

    第二件對大唐影響至關(guān)重要的事是,高句麗發(fā)生叛亂。

    唐軍不得不暫把精力投到東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復舊,同時改元咸亨。

    這一次改元與舊時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體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國,皇后武則天輔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豐。

    朝中大小事,一時悉決于武后。

    第四件事,則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鋒直抵怛羅斯和碎葉水前后,西域數(shù)國叛唐。

    其中有曾經(jīng)歸降的西突厥、回紇。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歲大病一場后,性情大變。

    常自負知兵,屢有驚人之語。

    彼時李敬玄對新晉兵部尚書蕭禮多有不滿,言蕭禮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遼東,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斷大唐國本。

    經(jīng)過數(shù)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親率十萬唐軍,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發(fā),十月至西域。

    半個月后,被西突厥與回紇聯(lián)軍大敗。

    唐軍損兵折將。

    李敬玄僅以身免。

    那可是十萬唐軍府兵精銳。

    可以說是除了安西大都護外,大唐折沖府僅存的精銳。

    其中不少老兵,曾參與征高句麗、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戰(zhàn),是追隨過蘇定方、蘇大為的百戰(zhàn)精銳。

    一戰(zhàn)皆沒。

    一時間,天下震動。

    朝廷震蕩。

    據(jù)稱輔政的武后,為此大發(fā)雷霆。

    下旨要斬李敬玄首級,夷平三族。

    后為太子李弘勸阻。

    念李敬玄舊功,將其貶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揚州長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縱然李敬玄身死。

    唐軍不敗金身已經(jīng)被破。

    從太宗時期,數(shù)十年間,南征北戰(zhàn),東征西討的唐軍,從未有一刻,顯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圖的邊角,無數(shù)藩屬國,開始動搖。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經(jīng)悄然改變。

    民間有言:無不敗之軍,也無不滅之國。大唐自立國起,凡數(shù)十載,正所謂強弩不可穿魯縞,大概,已經(jīng)到了盡頭。

    物極必反!

    凡以此強大者,也必以此敗亡。

    民心惶惶,一時間,風雨飄搖。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動蕩中,經(jīng)過了一年元日。

    這是大唐百姓這些年來,最寒冷的一個元節(jié)。

    除了圣人病勢加重,太子輔國。

    大唐遼東叛亂。

    西域叛亂。

    唐軍敗于西突厥。

    似乎,就沒有一個好消息。

    春夜寒冷。

    來自西北的寒風,吹過蔥嶺,過秦嶺,入長安。

    就連梅花,都在這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業(yè)已致仕的蕭嗣業(yè),身上裹著厚厚的羊毛氈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僂而落寞。

    旁邊放著幾個空落落的酒壺。

    手里還抓著一個。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無比蕭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裝病,那時嘴里說病,可從沒認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與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敗,簡直奇恥大辱。

    令蕭嗣業(yè)原本傳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恥辱的一筆。

    “恥辱。 

    蕭嗣業(yè)感覺自己渾身骨頭都在發(fā)痛。

    不知是那一戰(zhàn)留下的刀傷,還是經(jīng)年作戰(zhàn)留下的舊傷發(fā)作。

    他大口灌著酒。

    做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顯貴,在這一刻,環(huán)顧身周竟無人可言說。

    比身體傷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個人。

    那個無數(shù)次想起,卻又故意選擇遺忘的大唐名將,蘇大為。

    若是蘇大為在此,當不致于有此大敗。

    可恨啊!

    對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積石關(guān),蘇大為曾說過,說過我將有一場大敗。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沒聽蘇大為之言。

    以至晚節(jié)不保。

    不過想起蘇大為,蕭嗣那張皺紋密布,隱透著愁苦肅索之色的臉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蘇大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說老夫兵敗,就算不死,也得遭個流放,結(jié)果是李敬玄被貶,老夫稱病致仕,還能茍活于世!

    說到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絲心理安慰。

    畢竟蘇大為也不是全知全能。

    當然,他知道那個緣由。

    若非新晉兵部尚書蕭禮是自己二兒子,這顆大好頭顱,說不定真得被斬。

    而且因為自己參加此役,朝廷那些懷疑蕭禮給李敬玄挖抗的聲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總不能兒子陷害老子吧?

    蕭嗣業(yè)這老將也在軍中呢。

    仰頭灌著酒。

    任酒水從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須,浸濕胸襟。

    蕭嗣業(yè)心中情緒奔涌。

    一甩手將空酒壺擲出,一時悲從中來。

    “蘇大為,阿彌!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軍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掖筇拼筇茢×耍 

    一陣如猿啼般的嗚咽之聲,從蕭嗣業(yè)深埋在膝上的白發(fā)中傳出。

    他的肩膀顫抖。

    這一瞬間,許多熟悉的面孔從眼前劃過。

    李謹行、阿史那末、鐘子期、婁漢道、權(quán)定疆、蕭崇信、言忠節(jié)、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層將領(lǐng),未來可能培養(yǎng)獨當一面的種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洶涌的胡人鐵騎下。

    連大將身邊親軍尚不能保全,連中層將領(lǐng)都幾乎盡沒。

    那么基層、底層,普通士卒,能活幾人?

    這一仗太慘了!

    太憋屈了。。

    難道大唐不是百戰(zhàn)百勝的嗎?

    大唐,怎么會失敗?

    怎么能失!

    可是,真的敗了!

    嗚嗚

    似狼,似獸般的痛苦哀號聲,從蕭嗣業(yè)身體不斷發(fā)出。

    這一仗,幾乎摧毀了他數(shù)十年來的信念。

    什么運籌帷幄,什么戰(zhàn)必克,攻必取。

    什么廟算。

    在這一瞬,都隨著唐軍覆沒,化為灰燼。

    無數(shù)大唐英魂熱血澆鑄的西域,無數(shù)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經(jīng)搖搖欲墜。

    裴行儉面對西域各國叛亂,還有虎視眈眈的大食威勢,左右支絀。

    安西大都護府,搖搖欲墜。

    若蘇大為在此,唐軍何至于到這一步。

    連一員能將兵十萬,興滅國之戰(zhàn)的大總管,都找不出來啊。

    找不出來。

    能戰(zhàn)的,都死了啊。

    蘇大為,還有跟隨蘇大為一起失蹤的李淳風、李客師,你們這些老家伙,都還活著嗎?

    還活著嗎?

    咕轆轆

    空酒壺落在地上,滾了幾滾。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輕輕搖了搖。

    又倒過來。

    一聲嘆息:“蕭老連一滴酒都沒留下,喝得這么干凈。”

    這聲音渾厚,低沉,頗有些遺憾,又似帶著無數(shù)復雜的情緒。

    正在嗚咽嘶吼的蕭嗣業(yè)突然像是被點了穴般,身子一僵。

    爾后,他猛地抬頭。

    渾濁的雙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蕭嗣業(yè)雙眼大瞪,喉嚨咯咯作響。

    臉頰的肌肉抽動著,仿佛見到這世上最大的奇跡。

    “你回來了!”

    洛陽,紫微宮。

    一處僻靜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飛龍。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無的檀香,在空氣里隱隱回蕩。

    一個年老昏聵的老太監(jiān),懷抱著拂塵,斜靠著殿門。

    視線穿過門檻。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個古舊丹爐后,一方云床上。

    盤膝而坐,發(fā)鬢已現(xiàn)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無法視事,隱居養(yǎng)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話,能決定無數(shù)人的生死。

    能興滅無數(shù)邦國。

    能令萬民仰望。

    改天換日。

    而如今,他不過是一個久病的中年胖子。

    雖然盤坐在云床上,卻顯得心浮氣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劇烈咳喘著,大聲道:“來人,朕不舒服,來人!”

    守著大門的老太監(jiān),撩起浮腫的眼皮,向著殿內(nèi)看了一眼。

    又轉(zhuǎn)過頭去。

    只當看不到。

    李治的臉孔脹紅。

    他當然知道,不會有人理自己。

    齊恒公稱霸,爾后竟被餓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場?

    一想到這里,一種莫名滑稽、荒謬,無可自抑的憤怒,各種情緒念頭紛沓而來。

    然而,沒有意義。

    李治清楚,若自己現(xiàn)在死在這里,只怕也無人知曉。

    他雖有金剛六如所傳意識轉(zhuǎn)生法。

    但若非萬不得已,誰又愿意舍卻肉身?

    何況此法究竟若何,沒試過誰能知道。

    萬一不成呢?

    萬一轉(zhuǎn)生失敗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來臨時,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況,這偏殿如此荒涼。

    就算想奪舍轉(zhuǎn)生,又到哪里去找軀殼?

    莫不是要奪了那老太監(jiān)的?

    縱然奪舍成功,以那老貨衰敗皮囊,還是五肢不全之人。

    對李治來說,只怕比殺了他還難過。

    從登基時起,想做遠超秦皇漢武,超過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這般田地。

    悲憤之情,難以自抑。

    他想沖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沒有意義。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這么多加在他頭上的冠冕,如今,無人問津。

    沒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誰在意?

    他已經(jīng)失去了權(quán)柄。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

    為何朕竟落到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誰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惡的頭風,不時的發(fā)作。

    每次發(fā)作,便頭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堅持到現(xiàn)在還沒瘋。

    無非是心中最后執(zhí)念難消。

    “參見陛下!

    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

    這令李治吃了一驚。

    如今他所處的環(huán)境,如同被打入冷宮。

    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

    他看了一眼門外。

    懷抱拂塵的老太監(jiān)聳拉著眼皮,倚著門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外面并沒有別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覺?

    但是一轉(zhuǎn)頭,他便看到,在殿中一側(cè),不知何時竟多出一個人。

    那人何時來的,又是何時避過看門的太監(jiān)進來,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頓時一驚。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認識臣了?”

    聲音繼續(xù)響起,透著平靜。

    李治隱隱覺得聲音有些耳熟。

    他遲疑著,向前緩緩走了兩步。

    向那陰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時殿外烏云籠罩星月,殿內(nèi)黯淡無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盞清油燈。

    還遠遠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過去拿燈。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著那團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隨著這兩字傳出。

    恰在此時,外面烏云破開縫隙,有月光自縫隙灑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時四下雪白,纖毫畢現(xiàn)。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縮:“你”

    他的手指下意識指向?qū)Ψ健?br />
    手指顫抖。

    臉孔漲紅。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議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兩肩寬闊,氣定神閑。

    面孔黝黑。

    雙眉如劍。

    眼神深邃而平靜。

    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異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臨凡。

    更讓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掛著一個紅漆葫蘆。

    赫然便是離開大唐兩年的蘇大為。

    “蘇縣阿阿彌!

    李治神色劇變,一句話在嘴里接連改口。

    最終,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場合,才會喊出的稱呼。

    “你回來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蘇大為昔年背叛自己,離開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嚴臉面,被對方踐踏的憤怒。

    更有對方辜負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詣,計劃落空的怨念。

    還有一絲,對蘇大為的期望。

    各種念頭,在李治心中交織。

    他忽然長嘆了一口氣,佝僂的腰肢挺起,一瞬間,從一個頹喪的中年男人,又變回那個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著精芒,透著深沉,還有一種痛惜之色。

    一種怒其不爭之意。

    “阿彌,你可知道,辜負朕多少期望,朕本來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殺那么多沙門,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連你抗旨不歸,朕都忍了。

    但你為何”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情緒激動至極。

    “明明說了半年回來,這都兩年了,為何現(xiàn)在才回來!為何現(xiàn)在才回來!”

    李治用力頓了頓腳:“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這兩年,是怎么過的嗎?”

    做為大唐圣人,如此深情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是極罕見了。

    無不說明李治對蘇大為的看重。

    對蘇大為的用心。

    若是換一個人,只怕已經(jīng)要跪下磕頭,誠心悔過了。

    但是蘇大為沒有。

    他只是默默點頭,平靜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腦中急轉(zhuǎn)。

    蘇大為既在此出現(xiàn),有兩個可能,一是蘇大為根本就是與那幕后之人聯(lián)手。

    所謂當年的離開,只是一個陰謀。

    為的是將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傾向另一種可能。

    蘇大為不知政變之事。

    他能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大能的神通。

    畢竟,他考驗蘇大為已經(jīng)十八年了。

    一個人能裝一時,絕不能裝一世。

    他并不相信,蘇大為真的會背叛大唐。

    這種人,有自己的底線和堅持。

    雖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為。

    實則掙不脫對親情的羈絆。

    他此次能回來,便是明證。

    還好朕當年保持一分冷靜,沒對他的母親柳娘子動手。

    李治暗呼僥幸。

    試探著道:“這次回來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還請孫仙翁為其調(diào)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經(jīng)看過了,感念陛下照顧她,特來致謝!

    “那你”

    李治猶豫了一下,終于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你是怎么進來的?可知朕如今處境?”

    說起這句話時,李治不由想起兩年前的事。

    那時候,上官婉兒帶著蕭禮披甲上殿。

    當時自己還將蕭禮錯認是蘇大為。

    誰知,竟是蕭禮擁兵叛亂。

    但那蕭禮不過蕭嗣業(yè)二子,有何能耐鎮(zhèn)住左右領(lǐng)左右府,還有朕的百騎緹騎。

    幕后定然有更強大的手,在推動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蘇大為回來了。

    朕卻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難預(yù)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蘇大為緩緩道:“陛下身上的事,蘇某雖不清楚來龍去脈,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為了保養(yǎng)身體,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則尋偏殿潛修,便已經(jīng)玩過一次。

    只不過,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沒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為,圣人又找地方修煉想求長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變,權(quán)力更迭,居然沒有在朝堂上掀起**,這也是李治自己種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權(quán),定不吝重賞!”

    “陛下。”

    蘇大為看向李治,雙眼冷靜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腎。

    直看得李治心頭一凜。

    此時的蘇大為,實過冷靜,簡直剝離了一切人類的情感。

    李治從方才的亢奮中醒悟過來。

    雙眼深深的看向蘇大為。

    “莫非,蘇大為真與囚禁朕的人一伙?”

    “沒有!

    蘇大為搖頭:“我現(xiàn)在不能確定是誰囚禁陛下,不過,這不重要。”

    “為何?”

    李治臉上露出錯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體、精神、意志,已經(jīng)過了最好的時候。”

    蘇大為平靜看著他,就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你已經(jīng)老了!

    “你胡說!朕還沒老,朕還活著!”

    “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長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煉丹服藥,修煉秘法,早就無心政事!

    “你”

    “從陛下開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煉服氣之法,便已以是明顯的信號,陛下你已經(jīng)倦了,累了。”

    李治一時啞然。

    他當然可以繼續(xù)反駁。

    但是,有意義嗎?

    聰明人面前,說那些借口有什么用。

    他確實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確實是開始尋求解脫之法。

    無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術(shù),煉丹、尋長生之法。

    這是不爭的事實。

    李治已經(jīng)老了。

    “陛下,你執(zhí)掌大唐二十載。大唐在你的帶領(lǐng)下,東西萬里,設(shè)立安西、安北、單于、北庭、安東、安南六大都護府。

    設(shè)立若干邊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達咸海,北至西伯利亞冰原,東至庫頁島,南至華夏最南島嶼。

    憶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蘇大為聲音抑揚頓錯,極富韻律和感情。

    李治看著他,聽著他吟出長詩,仿佛又看到昔年蘇大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能念出這樣詩句之人,必然有一個干凈的靈魂。

    對大唐,也飽含深情。

    絕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經(jīng)無心聽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團烈火在燒灼。

    “阿彌,只要你救朕出去,還朕自由,你要何條件,朕都答應(yīng)你,宰相夠不夠?國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為輔國大臣,可追責太子,如何?”

    李治雙手下意識揮舞著,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寶時,站在龍椅前揮斥方遒。

    “陛下!

    蘇大為沉沉道:“時代不同了,陛下該將大唐托付給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語里,有許多未盡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無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華夏版圖之大,遠邁秦漢。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這里了。

    泰山封禪之后,無論是他個人,還是大唐,都顯出頹勢。

    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運勢,到頭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強,正是大展鴻圖有為之時。

    蘇大為也很期待,看著新帝登基,會給大唐帶來怎樣一種氣象。

    無論哪種,一定會有些新意。

    一些銳意進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所以,請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禮。

    李治目膽眥裂,戳指指向蘇大為,厲聲道:“蘇大為,你好大的膽子!你敢負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請高祖退避,頤養(yǎng)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靜養(yǎng),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拜,揮袖而出。

    他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一團霧氣。

    昂首闊步從殿門走出。

    守殿的老太監(jiān),竟看不見他。

    轉(zhuǎn)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曠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獨佇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蹌倒地,發(fā)出野獸般凄厲號叫。

    這一生,他都在隱忍,都在掙扎求活。

    幼年時,他弱只能看著頭頂那一個個厲害的哥哥們斗來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吳王李恪。

    哪一個不比他強千百倍?

    哪一個沒有一大幫擁簇,哪一個不比他更得父皇歡心?

    那時的他,對皇帝的寶座,連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順從,艱難乞活。

    從大唐太宗皇帝兒子,這世上危險度最高的職業(yè)中,殺出一條血路。

    頭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們,都死了。

    終于,輪到他了,熬出頭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興奮,不能功虧一簣。

    他還得繼續(xù)裝老實孩子,盡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現(xiàn)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見那個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誰勾引的誰,已經(jīng)不記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著掉腦袋的風險,。

    現(xiàn)在想來,衰老的軀體,都有一種住的激動亢奮。

    那是一種沖破禁忌的快感。

    那個時候,只想著我為九五至尊,我為皇帝。

    當要擁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繼承。

    還要做出比父皇更偉大的偉業(yè)。

    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證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兒子。

    他的內(nèi)心,終身都在與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與內(nèi)心黑暗中的孤獨、恐懼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覺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懼給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奮斗啊。

    要建功立業(yè),證明朕的偉大。

    證明朕的存在!

    一個個強大的敵人,都倒在面前。

    滅高句麗,平西域,設(shè)都護府,滅吐蕃。

    商貿(mào)繁華。

    萬國來朝。

    太宗沒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進的動力

    就到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這一瞬間,他腦中飛快的閃過從小到大,這一生的畫面。

    最后定格在那穿著石榴紅裙的少女模樣。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友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少女笑著,奔跑著,回頭頻頻向李治招手。

    紅裙飛舞翩翩。

    “來啊,快來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個時候。

    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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