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舞房里，一排一排的扶桿，在地上打出橫平豎直的陰影。

    窸窸窣窣的收拾東西聲音響了一陣，練舞的人三三兩兩的結(jié)伴像門口走去。楊鳴逆著人流走來，他看到人群略有些退縮，但很快就堅定地往里走了，旁邊說話的肖睿和蕊兒，奇怪地看著這個陌生人，其他人也在看他，楊鳴像是一片江心三角洲，人流如水一般從他兩邊轟隆而過。

    “老師。”

    春芽正在喝水，她就站在墻邊兒，練舞房最上面的橫條窗戶里，正好有夕陽打下來，落在她發(fā)絲兒上，像是細細碎碎的黃金粉，她身后的墻上，掛著幾幅舞蹈人像，面目模糊。

    聽到聲音，春芽老師轉(zhuǎn)過頭來，楞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起來，甜的讓一直有些不安的楊鳴，也跟著笑了。

    “你好了？”

    “好了�！�

    春芽老師跟楊鳴就在練舞房的地板上席地而坐，她穿著練舞服，體態(tài)玲瓏，楊鳴總是不自覺看向她的身體。他把休息西裝脫下來，放在大腿上，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才自然起來。

    “其實也沒有多大的變化，還是那樣，就是老人退了一些，新人也進了一些。”春芽老師彎彎月亮一樣的笑眼看著楊鳴：“你們那次出了事兒之后，那支舞其他人都沒有大礙，但是可能是受了刺激，后來都離開舞團了，你還要回來跳么？”

    “跳呀，就是不知道還能跳的動。”楊鳴在交談中已經(jīng)舒緩下來的表情，漸漸又變得莫名晦澀起來。

    春芽老師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又讓他轉(zhuǎn)了個身，在后背上拍了拍，接著讓他站起來，在小腿和大腿上拍了拍：“我看還行，要不你跳一段？”

    “現(xiàn)在？”

    “對呀，你回來跳，到時候還是得總監(jiān)給你位置才行，我先幫你看看。”

    楊鳴遲疑地“哦”了一聲，剛才春芽老師拍他身體的時候，他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似乎并沒有那么僵硬和疲軟，那種肌肉的彈性和力量感，似乎仍然縈繞在他的感知觸角上。

    他簡單地跳了一小段曾經(jīng)演過的舞團作品醒來的牧馬少年，這是一部汲取了蒙古舞元素的現(xiàn)代舞作品。動作相對小，他穿著牛仔褲也沒關(guān)系。

    一段跳完，他看向春芽老師。

    春芽老師眼里的驚詫，讓楊鳴心里漾起一絲得意來是的，他才發(fā)現(xiàn)，他跳的比以前更好了。

    “你比以前跳的還好了。”

    盡管女神老師已經(jīng)有了細微的皺紋，但風韻猶存的昔日女神，為自己的實力感到震驚，還是讓楊鳴的腎上腺素加快分泌，他感受到了久違的興奮和滿足感，啊，醒來真好。

    “您覺得我能回團里跳么？”

    “沒問題呀，”春芽老師眼睛亮晶晶的，她想了想：“你明天到我這兒來跟著訓(xùn)幾天，找找感覺，我看你對跳舞還有點陌生。過了這兩天，我們再去找總監(jiān)，我聽說團里正在準備今年的新舞，說不定你可以要一個好角色�！�

    “好，謝謝您，春芽老師�！�

    條窗外，夕陽如火燒云一般，那數(shù)不清的紅橙黃色，透過玻璃把練舞房映的仿佛斯科特奈史密斯的調(diào)色盤，楊鳴閉著眼吸了一口氣，嘴角笑意盎然。

    加入到練習當中的楊鳴，讓新人和老朋友都連連意外，他的基礎(chǔ)技術(shù)動作標準而高挑，他總是在休息的時候，在人群中間小小炫一下技，蕊兒很快跟他離的很近。

    “楊哥，你怎么跳的這么好？你不是很久沒跳了么？”

    楊鳴笑了一下：“可能以前學的比較扎實吧�！�

    蕊兒抱著腿坐在楊鳴面前，仰頭看他，還想說些什么。她的舞伴兒肖鼎走過來，叫了一聲“楊哥”，看向蕊兒：“去不去練了今天。”

    “噢，去�！比飪赫酒饋�，挺遺憾地樣子：“楊哥，回頭我再找你請教啊，我先去練習了。”

    楊鳴帶著了然的笑容，看了一眼肖睿，年輕的不馴少年，跟他對了一眼，就躲開了眼神，和蕊兒一起離開大練舞房。楊鳴照舊留在最后，在人群散去之后，他喜歡跳幾段給春芽老師評價。

    嘎吱，嘎吱，輪椅的聲音由遠及近。

    “總監(jiān)？”

    “總監(jiān)。”

    楊鳴倏忽轉(zhuǎn)身，看著總監(jiān)。五年前他只是一個群舞舞者，甚至不是領(lǐng)舞的，對舞團這位編舞大師并沒有太多接近的機會，他最深刻的記憶是，總監(jiān)是坐輪椅的，居然也是當年出了舞臺事故，后來轉(zhuǎn)型當了編舞，成就更高。

    總監(jiān)看著挺溫柔的，但是面部表情很少，她看了一眼楊鳴：“楊鳴，回來了？”

    “啊，是�！�

    “總監(jiān)，楊鳴現(xiàn)在技術(shù)和感覺都不錯，也想繼續(xù)跳，你看”

    總監(jiān)沉默了一會兒，楊鳴的心臟噗通噗通的，仿佛擂鼓，整間練舞房都聽得見。

    “那跳一段看看吧，等等”總監(jiān)上下看了一遍，楊鳴的舞服是綠色的，褲子是白色的：“去換一身黑的�！�

    “去換，那邊柜子里有，第二格�！贝貉堪蛋凳疽馑�，趕緊。

    楊鳴看看柜子，看看春芽老師，壓下心中的不安，走了過去當他脫下自己的褲子，把腳背從褲管里抽出來，他的呼吸滯了一秒，右腳沒有落地，而是繃了一下腳背，平坦、豎直然后是小腿，腓腸肌的線條依然飽滿流暢，楊鳴想起當年考舞團的時候，老師說過，這個小伙子的腿部線條漂亮，是啊，它依舊漂亮。

    小腿上來，膝頭，大腿，楊鳴貪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雙腿，迅速地穿上了黑色的舞蹈褲，然后脫下了衣服，去拿上衣的手頓在那里，小臂舒展自由，五指輕輕握拳，肌肉顯現(xiàn)，力量感潛藏在里頭，仿佛隨時都會在舞臺上炸成漫天的動作殘影。

    楊鳴低頭看著自己身體

    “楊鳴？”

    “啊？來了，衣服有點緊�！�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總監(jiān)面前挑了一支她的創(chuàng)作鳳涅，他果然跳的很好，鳳凰在火焰里掙扎，在火焰里重生，當火焰熄滅散去，一只嶄新的飛禽之皇傲立于天地之間，它展翅，它高鳴，它歡欣鼓舞地展現(xiàn)自己的卓爾不凡，宣告自己的重生和回歸。

    春芽老師輕輕鼓掌。

    微微喘氣地楊鳴看了她一眼，才看向總監(jiān)，總監(jiān)依然是那么淡漠，只是微微點頭：“先填了田帆的缺吧，回頭我再看看有沒有適合他的角色�！�

    楊鳴有點困惑地點點頭。

    等到總監(jiān)離開，春芽老師才高興地給他遞了杯水：“田帆之前扭了腳，暫時沒法跳了，得找人替他參加公演，現(xiàn)在盯著他在天問里頭角色的人很多，總監(jiān)讓你去跳，肯定是看好你，雖然時間比較緊，但他也不是領(lǐng)舞，應(yīng)該沒問題的。說起來，我們團走出去的舞蹈家楊升升，好像就是替人演了個角色，才一下被慧眼識珠了，你說不定就是第二個楊升升呢�！�

    是啊，楊升升故事，紅星舞團誰沒有聽過？

    楊鳴加入天問劇組。

    學習，排練他知道總監(jiān)一直在關(guān)注他，她總是坐在她的輪椅，淡漠地看著他。他要跳的更好，才能夠打動所有人，說服所有人他們迎來了最后一次排練，半個舞團都跑來圍觀了。

    輪到楊鳴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起式，入臺。

    他飾演的是一位神人，正在雷霆里沐浴劫難，他將要成為仙境的一員，但這之前，他必須抵擋住雷霆、狂風和天心質(zhì)問小范圍的復(fù)雜動作，半個舞臺的奔舞，以及在原地的上半身和手勢表現(xiàn)，這雖然不是一個主角角色，但難度也是非常高。

    他聽到旁邊的同事在竊竊議論。

    “他不是很久沒跳了么？”

    “什么很久沒跳，他是五年前演出的時候出了事故，昏迷了五年才醒的�！�

    “�。炕杳晕迥�，怎么可能，肌肉不會萎縮么？”

    “筋骨也會僵硬的吧？”

    “哇，天心質(zhì)問這一段跳的真好啊，把面對內(nèi)心的那種抵觸、規(guī)避都跳出來了，水平這么高呀？要是沒出事，豈不是早就是首席了�！�

    楊鳴覺得細細密密的汗從額頭上沁了出來。

    一舞跳畢。

    同事們給他獻上了澎湃的掌聲。

    楊鳴看了一眼總監(jiān)原來在的地方，她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楊鳴的耳朵里還在響著同事們的“質(zhì)問”，為什么？五年了，為什么他能夠跳的這么好，是啊，為什么？楊鳴擠出人群，找了個偏僻的小練舞房，昏暗的讓人感到非常安全，后面小半間，堆著散亂的各種舞臺道具。

    他扯下自己的衣服，踢掉了褲子，就穿著褲衩站在鏡子前這么年輕，彈性，有力，又富于勃勃生機的軀體。他一步一步走近鏡子，看著自己的臉，那雙眼睛里，透出的驚惶和抵觸，讓他整個人都微微發(fā)顫。

    楊鳴撲到了自己的包上，從里面找出一把剃須刀來，他把胡須先提了個干干凈凈，然后打開削發(fā)器，頓在那里，仿佛時光凝固，仿佛天人交戰(zhàn)他閉上眼，嗡嗡的聲音再響起來。

    一絲一縷的長發(fā)落在地板上，飄乎乎的，每一絲的落地，卻又那么觸目驚心。

    坑坑洼洼的寸頭漸漸出現(xiàn)。

    楊鳴良久不敢睜眼，他使勁閉了閉眼睛，突然沖向了旁邊的水池子，粗暴禿嚕著腦袋，把胡須、頭發(fā)都洗掉了，然后睜開眼睛，對著嘩啦的水柱凝視，才決然地站到了鏡子前。

    這副身體，比他考入舞團的時候，更加優(yōu)質(zhì)。

    楊鳴想起了當時考試的時候，他跳舞的畫面，他想起一步，就跟著跳一步更穩(wěn)定，更高標準，更成熟，更動人。

    “楊鳴，楊鳴？”

    有人在喊他。

    楊鳴突然驚慌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頭和臉，他四下尋找著，從道具雜物里頭，找到了一箱子假發(fā)，他找了一頂男士半長頭發(fā)待了起來，竟然那么合適，仿佛原來那一頂也是假發(fā)一般。

    胡子，他從包里翻出來一只一次性黑色口罩，然后把衣服穿上。

    “誰在喊我？”

    “你怎么在這，總監(jiān)喊你，趕緊去吧，估計有好事呢�！�

    “好，謝謝�！�

    楊鳴一轉(zhuǎn)頭，看見總監(jiān)就在不遠處，她辦公室的門口，靜靜地看他，兩個人對視了很久，仿佛有永遠那么長�？偙O(jiān)點了點頭，先回了辦公室。

    楊鳴感覺自己快窒息了。

    “總監(jiān)，您找我�！�

    總監(jiān)依然是那么淡漠，仿佛不會其它表情，但眼神卻鋒利深邃地讓人害怕。

    “嗯，團里新編了一支獨舞，喏。”總監(jiān)把桌面上劇本推給楊鳴。

    寂靜湖。

    “您是？”

    “沒有信心？”

    楊鳴放下了剛才的一切，眼睛突然發(fā)亮，總監(jiān)親自編的舞團獨舞，這是首席才有的待遇，或者說首席未必能演，但演的人，一定是首席：“有，我有信心，謝謝總監(jiān)�！�

    總監(jiān)終于，第一次地，扯了嘴角，似乎是一個笑容。

    “劉老師，感覺還可以吧？”

    “沒事兒�！�

    劉巖老師一改戲里的“面癱”，笑的很溫柔，十年了，已經(jīng)一點都看不出來，當年在最高光時刻來臨的前夕，被毀掉舞蹈生涯的沉重打擊。

    季銘把這位請來演紅星舞團的總監(jiān)，還是挺冒險的，畢竟沒有演過戲，雖然是個符號化的人物設(shè)定，但還是讓人挺擔心。不過劉老師說的很對：

    “演個面癱嘛，明白�！�

    可能是舞團的環(huán)境讓她非常熟悉，非常放松，總監(jiān)的人物設(shè)定也跟她自己的職業(yè)完全吻合。因此演起來遠比季銘想的好的多，就是有時候強度一大，季銘會擔心她身體是不是受得了。

    “季銘，你別把我當成病人了。”劉老師點了點他：“我沒那么虛弱，好歹也是個八零后，雖然腿不能走，又沒多老十年�！�

    樂觀。

    “哈哈，”季銘點點頭：“您覺得今天戲怎么樣？”

    “別的我不懂，你也好，文姐也好，還有愛麗絲導(dǎo)演，桃紅老師，你們才是專業(yè)的，我不懂演戲的事兒。不過今天你跳的那一段天問，真的不錯。好像不是桃李杯的那一支�！�

    “不是，是請了歌舞劇院的一個老師編的。”

    劉巖點點頭：“你們這個電影，做的真是用心了。說起來也確實電影占便宜啊，一部電影可以放進去好幾支舞蹈，還有音樂也行，剩下還有你們的表演，那肯定是比我們有競爭力啊�！�

    季銘都樂了，第一次聽到這么比的，電影也沒法拿到舞臺上去演啊，演了不就是話劇、音樂劇和舞劇了么。

    “就是后期可能還會做一些衍生，因為您也知道，我也是從舞臺到電影的嘛，所以后面還有一些舞臺方面的工作，就反正也是要做的，就索性從頭開始了，花一次錢，一次人情，做兩件大事兒，還是挺劃得來的�！�

    桃紅走過來，點點他：“又聽見你在說花錢不花錢的事兒了，你這個制片人當?shù)�，一身銅臭。”

    “能臭的過徐導(dǎo)，您再說我吧。不過說來徐導(dǎo)再銅臭，您不還是嘚嘚地要趕緊回去了么？”

    “我那是為了孩子�！�

    季銘了然地點頭：“哦，原來徐導(dǎo)在您那里不算什么東西，我知道知道了。”

    嘿。

    欠揍是不是？

    桃紅老師今天的戲結(jié)束，就告一段落，先可以回家去休息兩周，等到季銘他們拍完寂靜湖練習這一段重磅戲，才又回來演練習之外的部分這段是兩部分，一部分是舞蹈方面的，大量的跳舞戲份，包括他跟元泉、王筱晨之間的一些交叉，都在這里面。得一鼓作氣，從拿到舞蹈劇本，再到最后跳出來，就是兩周啊，跟電影里的時序也是完全吻合的。第二部分就是練習寂靜湖的同時，在舞蹈之外的，隨著舞蹈劇情的前進，楊鳴不斷地被各種想象世界的漏洞提示，在舞蹈之外，同步地感受到“掙扎”的主題。

    這兩塊是要分開演的。

    主要也是基于愛麗絲對季銘的信任，一般來說，情緒很難進入，還是這么持續(xù)高難度的人物狀態(tài)，應(yīng)該是進去之后，就把該演的全演了，避免需要二次進入，一定會有不同但這樣一來，必然會導(dǎo)致舞蹈部分的斷裂，拍拍舞蹈，再拍拍舞蹈之外，這樣也不好。愛麗絲兩害取其輕，最終選擇了分開拍。

    季銘是認同的。

    劇情的流暢和完整是最重要的，他對自己也有足夠的信心。

    “我今天走，你是明天？還說也是今天晚上？”

    “我明天早上，飛京城，然后下午一起去寧南�！�

    桃紅點點頭：“姐在家里幫你加油，一鼓作氣。那你們這回就是演之前，也不再排練了。”

    “嗯，到寧南估計也沒有機會排練，我們是到的第二天就要演出，演完我就回來了�！�

    梅花獎的行程挺短的，其實也有好處。因為它的整個評選非常內(nèi)部，所以也不需要演員參與多少事兒，就是去演，演完那天可能能見到評委，再之后就見不到了，人家也要避嫌，你自己也要避嫌，接著就等，等到獲獎人公示名單出來，就塵埃落定。

    “你也要休息兩天，一張一弛，不能太緊了，我看你慢慢地往角色里走，走的越深，就你這個人，感覺原來是季銘的，現(xiàn)在楊鳴占掉一半了，再不松一松，大半都得是楊鳴了�！碧壹t雖然說的輕松，但內(nèi)容是嚴肅的。

    楊鳴和遇仙降李元的表演法是完全不一樣的，李元是外放的，情緒八爪魚似的表演法很適合。而楊鳴則是完全內(nèi)化的，一切的張力、沖突、塌陷、重構(gòu)，都在他的精神里頭，外象只是內(nèi)在的一個展示。

    “沒事兒，我有數(shù)�！�

    “你有數(shù)就好，別忘了你還有個漂亮女朋友。”

    “漂亮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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