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希望皇帝背上迫子殺子的名聲,如果不是眼看一切無法挽回,她甚至不希望皇帝鬧到廢后那一步。但既然廢后已經(jīng)成為定局,她又是用自己的名義下懿旨的,那么,現(xiàn)在她不得不管的,也就是大皇子和二皇子這一對難兄難弟了。
二皇子還好,雖說被皇帝和她屢次申飭責(zé)罰,但還不像大皇子那樣,在滄州捅出那樣天大的簍子,選一個正妃不難。可大皇子你問問滿京城有哪個體面人家肯嫁女兒給他?早先皇后如今該叫廢后了,她看中的那些姑娘,早就嚇得一個個都許了人家。
要是按照太后當(dāng)年的性格,少不得會把這些人家全都列入某個名單,記著一輩子,但如今年紀(jì)大了,再加上大皇子確有讓人切齒痛恨之處,因而她只得暫且擱下。可即便大皇子的婚事成了難題,之前皇帝又一度丟在旁邊,她也沒有忘記。
然而,公然上書提及此事的洪山長,她卻不覺得人有什么好心,一度認(rèn)為那是居心叵測,而洪氏也自然是有非分之想的女人。可此時此刻,太后終于明白,說人居心叵測沒錯,說人有非分之想也沒錯,只不過,那居心不是她想的居心,非分之想也不是她想的非分之想!
太后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隨即這才淡淡地說:“好,你說得我都知道了。玉泉,賞洪氏潞綢一匹,送她出宮吧。”
玉泉連忙答應(yīng)一聲,這才朝洪氏走去,見洪氏泰然自若屈膝行禮,不見絲毫倉皇,更不見點滴卑微,想起剛剛?cè)嗽谔竺媲澳欠孕信e止,她不禁在心里暗贊了一聲,等引著人從清寧宮出來,她就立刻命隨行宮人前去傳話。
一匹潞綢那么重,總不能讓她或者洪氏本人抱著走出宮去吧?
很顯然,那是要有專人記檔之后,送到宮門,讓人看見順便傳揚出去的。當(dāng)然,和這個相比,她親自陪著洪氏出去,這已經(jīng)是一個相對很鮮明的態(tài)度了,她更知道這和最初太后對洪氏抱持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
然而,當(dāng)玉泉帶著依舊鎮(zhèn)定的洪氏離開清寧宮之后,太后卻突然轉(zhuǎn)頭看著張壽,似笑非笑地說:“張壽,你知道剛剛我看到這洪氏侃侃而談時,想到的是誰?是你。雖說我沒有親眼看過你是如何游說皇帝的,但皇帝也好,葛老太師也好,花七也好,全都多次提過你。”
她頓了一頓,壓根不理會此時聽到她的話立刻為之大急的朱瑩,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道:“你自己覺得,洪氏所求和你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確實和我有點像,我之前也這么覺得。”
張壽聳肩一笑,態(tài)度輕松而坦然,仿佛說的并不是和自己相關(guān)的事,同時,覺察到身后的朱瑩大急之下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就伸手在她那只手上輕輕拍了拍,仿佛在安慰她不要多想,但隨即索性抬頭直視著太后。
“但是,我可沒有她這么高尚,這么想著普渡眾生。”
“而且,我和她出身不同,經(jīng)歷不同,于是即便看到的是同樣的景象,想到的是同樣的目標(biāo),但養(yǎng)成的性格,采取的策略,那自然截然不同。而且,和我用這張還算能看的面孔把瑩瑩拐到了手不同,那位洪娘子卻終究在外表上欠缺,太后不是對此已經(jīng)有了決斷?”
朱瑩這時候終于再也克制不住了,當(dāng)即忿忿不平地叫道:“什么叫把我拐到了手,什么叫這張還算能看的面孔,阿壽你干嘛這么貶低自己!這個洪娘子確實有點本事,也很會說話,行為舉止都很得體,但她怎么能和你比!”
太后不禁被朱瑩這急切的話給逗樂了,剛剛朱瑩把洪氏帶來時,言談間分明對人頗為認(rèn)可和欣賞,可此時張壽僅僅是一調(diào)侃,她就立刻翻臉了,說是翻臉如翻書都不為過。
“瑩瑩”張壽見太后沒說話,他只能哭笑不得地說,“我這只是打比方開個玩笑。我可不像那位洪娘子似的一心為公,我是有私心的,否則我也不會一面希望皇上全力推動公學(xué),一面卻偏向陸三郎和張琛這樣的豪門子弟?星星之火,固然可以燎原,然而”
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說:“這個天下,終究是自上而下的天下。若是沒有陸三郎的才能,沒有張琛的個性,我也做不到現(xiàn)在的地步。就算是現(xiàn)在,我最倚靠的人,依舊是當(dāng)年瑩瑩坑蒙拐騙到山中清風(fēng)徐來堂的這些權(quán)門子,而我對此也毫不諱言。”
“至于公學(xué),那是陸祭酒的事業(yè),也是劉老先生非常注重的事業(yè),至于我,頂多就是個敲邊鼓的。而我也對皇上提出了很多建議,有些皇上會采納,而有些看著實行難度很大,皇上也許不會采納。而哪怕皇上采納,卻也未必要我去攬總,更未必要我去經(jīng)手。”
“我只是一個提議者。我最感興趣,也最不能放手的,終究只有九章堂。而洪娘子不同,如果這女學(xué)建立起來了,若是她不能去擔(dān)當(dāng)這個山長,她大概會覺得有些挫敗。”
朱瑩頓時眉頭一挑,不假思索地叫道:“如果是那樣的話,換人來當(dāng)山長不就好了?陸三郎的未婚妻劉晴就不錯啊,她也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姑娘。當(dāng)然永平更合適,只不過這丫頭自命清高,未必就愿意出來挑這一攤子”
見太后用一種完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朱瑩,張壽不禁莞爾。哪怕朱瑩的這些親長都知道,這姑娘艷麗的外表之下,其實并不膚淺,但大多都知道她平時不那么愿意動腦子。可是,真正當(dāng)大小姐動起腦子來,那神奇的腦回路往往能讓人耳目一新。
于是,他沒有繼續(xù)談及太后的決斷到底是什么,揣測上意再說出來,那就是蠢了。他笑呵呵地說:“其實我也覺得,若是永平公主能夠出面主持這座女學(xué),那么一定會是一樁盛事。”
“你們倆是不是珠聯(lián)璧合,然后來氣我?”
太后故意把臉一板,見朱瑩那一臉根本就不怕她的神氣活現(xiàn)表情,她只能嘆了一口氣,繼而輕描淡寫地說:“洪氏賢良淑德,然則相貌平常,年紀(jì)已長,嫁給大皇子一個獲罪被囚的皇子,豈不是朝廷不知體恤名士之后?”
說到這里,她就微微笑道:“既然洪氏早先就不愿意出嫁,如今勉強(qiáng)嫁給大皇子,一來和她志向不符,二來也體現(xiàn)不出朝廷尊崇名士的態(tài)度。雖說宗室中挑一兩個出挑的來配她,未必挑不出來,但也要她心甘情愿,洪山長能夠覺得不辱此行。”
太后這話雖然輕描淡寫,但張壽和朱瑩全都能聽出來,那說的絕不僅僅是洪氏心甘情愿,也是說另一邊的宗室未必心甘情愿。
畢竟,在宗室在政治上沒有太大進(jìn)步空間的現(xiàn)如今,娶一個賢良淑德名聲在外,偏偏還不好看的大齡姑娘有什么作用?那種女人如果是賢后,也許還能引來無數(shù)贊頌,可如果放在家里內(nèi)宅,天天相看兩厭,那有什么意思?
朱瑩微微蹙眉,干脆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疤螅悄降紫朐趺崔k?洪娘子剛剛說得這些,我聽了也覺得其實挺有道理的。就算她打算嫁給大皇子的目的不單純,但她的志向也確實有意義,您可不能隨便把她嫁出去。要知道,除卻選妃,咱們大明素來不插手民間婚事。”
太后被朱瑩說得頓時哭笑不得,當(dāng)下佯怒道:“瑩瑩,我在你眼里難不成就是個食古不化,刻薄陰險,看誰不順眼就定要讓她倒霉的惡婆子?”
“太后說笑了,瑩瑩怎么可能這么想。”
張壽見這次面色發(fā)紅的換成了朱瑩,他就不得不插嘴道,“瑩瑩只是直肚腸,雖說洪娘子不過是初見之人,但她還是希望不違對方本心。就剛剛那個換人當(dāng)山長的提議,瑩瑩這會兒說不定已經(jīng)在那后悔不該給她使絆子了。”
朱瑩頓時嗔怒道:“阿壽你干嘛拆我的臺?要不是因為太后拿她和你比,我也不至于哼,她明顯是個有心機(jī)但也確實有本事的人,我只是不希望她這一腔意氣在后宅就給隨隨便便消磨了,只要她不是和你唱對臺戲,我也不是不樂意稍微讓她能夠?qū)崿F(xiàn)一下心愿。”
嘴里這么說,朱瑩忍不住想起了滿腔嘀咕的她初見洪氏時那番情景。本來是抱著滿腔找茬的心思,可沒想到甫一照面,對方非但沒有露出一般相貌尋常女子乍一見到她時的各種負(fù)面情緒,反而流露出了不加掩飾的驚艷。
而等到她好奇與人交談了幾句,發(fā)現(xiàn)對方不但博覽群書,而且對市井之道竟然也頗知一二的時候,她對洪氏的態(tài)度自然而然就有所改觀,而緊跟著,這位豫章書院山長之女更是說出了一番搔到了她癢處的話。
“我一直很好奇?zhèn)髡f中的朱大小姐,畢竟家父一面不齒張博士幸進(jìn),一面卻又覺得趙國公不負(fù)婚約,頗守古禮。可我卻聽人說,這婚事并不是趙國公堅持,而是朱大小姐慧眼識珠,覺得未婚夫才華橫溢,胸懷大志,所以非他不嫁。”
“世間女子對待貧賤男子,不是不屑一顧,就是折節(jié)施舍,再要么就是相約后花園。朱大小姐出身顯貴,甚至有人詆毀你膚淺,可到頭來,卻反而誰都不如你的眼光。”
朱瑩最愛聽人家說自己眼光好,此時想到這相見時的情景,最初那點小小的意氣過后,她就立刻催問道:“太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安排她?”
太后瞥了一眼張壽,見人雖說面色紋絲不動,可在她看來,張壽分明已經(jīng)相當(dāng)了然她的打算。因此,眼看朱瑩還在那瞎急一氣,想到剛剛就是這丫頭一語道破天機(jī),此時卻還傻乎乎的,她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瑩瑩,你要是時時刻刻都愿意多動腦筋,那就好了。”
眼見朱瑩頓時滿臉不服,她就淡淡地說:“既然這個洪氏博覽群書,也明顯很有見識,又提出了女學(xué)這樣一個很新鮮的想法,那么,我這個太后嘉賞她貞節(jié)自許,志向高華,就留她在京城,禮聘為永平公主侍讀,當(dāng)然,名為侍讀,實為友人,這總不辱沒了她。”
朱瑩目瞪口呆地看著太后,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說:“還能還能這樣?”
她見太后笑而不語,不禁扭頭去看張壽,卻只見張壽正沖著她笑:“瑩瑩,這不是你自己提醒太后的?你說還不如永平公主去主持那座女學(xué),既如此,太后當(dāng)然要給洪氏一個公主侍讀的名分,如此一來,將來讓她去輔佐永平公主,那不是很合適嗎?”
“她如果真的希望天下少一些無知的孤弱女子,真的想要興建女學(xué),那么,得到皇上太后的支持,只是第一步,讓那座女學(xué)有足夠的公信力,那卻是第二步。還有什么比身為帝女的永平公主親自主持,來得更加有說服力?”
“而如果她的所謂愿望,僅僅只是一定要自己親自出任這個山長,而不能甘心處于輔佐者的地位,那么這所謂夙愿,到底還有幾分成色,那就說不準(zhǔn)了。”
張壽說著就呵呵一笑,就比如公學(xué),他這個建議者那是提出建議就暫時抽手了,完全沒想著自己一個人大包大攬,就和半山堂,和御廚選拔大賽,和滄州諸事一模一樣。
朱瑩頓時有些懊惱地輕哼一聲,隨即低聲說道:“如果換成是我有這志向的話,我也信不過別人不過也好,總比讓她嫁給大皇子來得好。那樣的話她一定受不了,大皇子也肯定不會接受她這樣一個妻子。”
太后見朱瑩這次又開始想當(dāng)然,只能再次點醒道:“瑩瑩,你想錯了,對洪氏來說,相比一個輕飄飄只是名頭的公主侍讀,又或者是公主友人的名頭,遠(yuǎn)遠(yuǎn)不如大義凜然地嫁給名聲糟糕的大皇子,成為別人津津樂道的賢良淑德皇子妃。”
賢良淑德,占據(jù)了道德制高點的大皇子妃,這樣的名頭也意味著關(guān)注度!而以大皇子妃的名義來主持那座女學(xué),相比永平公主出面主持,絕對更符合洪氏的計劃。
心里這么想,可見朱瑩明顯已經(jīng)流露出了幾分猶疑的樣子,張壽最終還是沒開口。當(dāng)他最終告退出來,打算先回九章堂時,卻還沒來得及走出清寧門,就已經(jīng)被匆匆趕來的朱瑩直接追上。她直接攔在他身前,一個眼神把旁邊人都攆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才直截了當(dāng)開了口。
“阿壽,太后說了,讓你陪我去見永平那丫頭,嗯,順便也見見裕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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