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譏誚的目光從荀彧、劉曄臉上掃過，冷笑一聲。他轉(zhuǎn)身向天子施了一禮。“臣有眼無珠，舉薦不明，不堪重任，請自免少府，閉門思過。”
天子很為難，看向荀彧、劉曄。孔融雖然話多煩人，但他忠心可嘉，名聲又響，如果就此免職，對輿論不利，以后誰還愿意來長安？
劉曄無動于衷。荀彧不慌不忙，笑瞇瞇地拱拱手。“陛下，臣冒昧。”
天子打量著荀彧，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言者無罪，令君可直言。”
“唯！臣以為，陛下任命文舉為少府，意在重名臣，獎忠貞，本無不可，但少府掌皇室財稅、諸監(jiān)器作，乃繁復(fù)瑣碎之務(wù)，如今關(guān)中人口不足，賦稅銳減，陛下為此節(jié)衣縮食，諸監(jiān)都用作公務(wù)，少府有名無實，不能盡文舉之才，非用人之道。”
天子點點頭。他也對這個任命非常后悔。“令君所言甚是，朕見孔君欣喜，失之考慮了。”
孔融冷眼旁觀，一言不發(fā)。
“臣以為，存亡繼絕，君子之功。大漢存亡之際，不僅要重振尚武之風(fēng)，整軍備戰(zhàn)，平定叛亂，更要匡正民心，使百姓知廉恥、明真?zhèn)危懦ⅰ７蜃釉疲鹤闶场⒆惚⒆阈牛场⒈扇ィ挪豢扇ァＨ缃袢诵幕袒蹋瑏砣ゲ欢ǎ毼呐e這般名臣碩儒鼓之吹之，使民信之。孫策武夫，尚知尊崇蔡伯喈，使其襄陽著史。袁譚小兒，亦知奉鄭康成以養(yǎng)名望，朝廷正朔所在，豈能無人相抗？臣以為，論德論才，唯文舉堪與匹敵。論年資，文舉正當(dāng)不惑，更勝蔡伯喈、鄭康成一籌，若能委文舉以重任，偉業(yè)可成。”
天子明白了，不禁松了一口氣。他轉(zhuǎn)身看向孔融。“少府以為如何？”
孔融明白荀彧是嫌他煩，要讓他離開天子身邊。天子也有這樣的心思，只是不好意思說，要借荀彧之口。不過他不在乎，他覺得這件事非常重要，而且正如荀彧所說，沒有人能比他更合適做這件事了。這簡直就是宿命。春秋末世，禮崩樂壞，先人孔子整理六經(jīng)，為華夏留下了道統(tǒng)。如今大漢日薄西山，能不能再續(xù)命，誰也不清楚。他挽救不了這個亂世，但他至少可以為后世留下一些記載，總不能讓蔡邕做一言堂。
“臣不勝榮幸。”孔融轉(zhuǎn)身看向荀彧。“著史作文，別的供應(yīng)可以省，紙筆不能省。令君能保證及時供應(yīng)嗎？”
“不敢保證，但一定及時供應(yīng)。關(guān)中有紙，南山有煙墨，想來應(yīng)該問題不大。”荀彧說著，取出另一卷紙。“待文舉大作成，我想方設(shè)法籌措資金，為文舉印行天下，以正視聽。”
“印行？”不僅孔融愣住了，就連天子和劉曄都吃了一驚，不絕而同的驚呼出聲。
“是的，我剛剛得到了印書坊的工藝。”荀彧頓了頓，又道：“嚴(yán)格說來，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孫策公布了印書坊的工藝，我只不過早幾天知道罷了。用不了多久，關(guān)中就會建起很多印書坊。”
天子和劉曄、孔融面面相覷。印書坊是孫策的一大利器，南陽、平輿印行的書籍非常暢銷，是文人雅士之間互相送禮的首選，最近印行的一套《說文解字》更是風(fēng)靡長安，有價無市，不少人都要去預(yù)定。他怎么突然公布了印書的工藝，放棄了這一大財源？
“這是怎么回事？是真是假？”孔融奪過紙卷細(xì)看，很快就閉上了嘴巴。印書的秘密其實很簡單，和拓碑非常相似，只是把正寫的碑文變成反寫的印版而已，其他的都很簡單，說破了一文不值。孔融有一種被人欺騙的感覺，勃然大怒。“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印書的辦法，為什么不先印文章批駁蔡琰的流毒？”
荀彧不慌不忙。“非不愿也，乃不能也。一者，有工藝未必就能印，建一個書坊，再將工藝運到實處，沒有兩個月是實現(xiàn)不了的。二者，這印書的工藝搞不清來源，有可能是女子發(fā)明的。我擔(dān)心文舉不屑使用，故而不說。”
孔融的臉頰抽搐了兩下，火辣辣的，識趣的閉上了嘴巴。如果織布裁衣是女人的本份，女人做的衣服照穿無妨，這文章可都是男人的事，現(xiàn)在卻由女人發(fā)明印書技藝，他身為男子，的確有點丟臉。
見孔融閉了嘴，不再聒噪，天子松了一口氣，思索良久，越想越覺得不可理解。“孫策為什么要公布這印書的工藝，會不會是一個陰謀？”
劉曄搖搖頭。“陛下，這不是陰謀，是陽謀。”
“哦？”
劉曄看向荀彧，問道：“令君，你的細(xì)作知不知道孫策為什么要公布這個工藝？”
“大致聽了一些，說是蔡家壟斷印書工藝，造成書價奇高，孫策公布印書的工藝，鼓勵更多的人設(shè)立印書坊，要把書價降下來。他說，要讓普通百姓都能買得起書，讀得起書。我思量著，他這么做固然有推廣教育的想法，也有解決南陽紙坊銷路的問題。經(jīng)過幾年發(fā)展，南陽紙坊的工藝已經(jīng)成熟，產(chǎn)量比幾年前翻了一番。紙的利潤豐厚，其他各州郡不會坐視，一定也會建紙坊，這么多紙賣給誰？孫策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把書價降下來，印的書多了，紙坊才有可利圖，不會因為滯銷導(dǎo)致虧本。”
天子一聲長嘆。“這可是一舉兩得啊，果然是陽謀。”
荀彧躬身道：“陛下，這可不是一舉兩得，而是一舉四得。”
“一舉四得？”
“是的，書坊多了，需要的工匠也更多，工匠也有了更多的去處，印坊為了留住他們，就不能不提高傭錢。這是第三得。書價降了，百姓能夠讀得起書，識文斷字的人會越來越多，這些人中，有天賦研究圣人經(jīng)典的畢竟是少數(shù)，絕大多數(shù)人將來會成為工匠、商人，這是第四得。”荀彧拿起案上的《士論》，輕輕地抖了抖。“陛下，你能想象幾年之后，孫策治下會有多少匠士，多少商士嗎？”
天子面色大變，呆呆地坐在案前，半晌沒說出話來。劉曄也呆坐著，一動不動。他比天子的反應(yīng)快，早就看明白了一切，但他無計可施。陰謀可破，陽謀難敵，孫策既然敢將印書工藝公布，就不怕他們跟著學(xué)，實際上，他們也學(xué)不了。
孫策用《士論》造輿論，推行男女平等，四民同尊，關(guān)中能做到嗎？他們可以把孔融趕去著書，但他們不能讓孔融和那群老臣閉嘴。就算沒有輿論阻力，關(guān)中人口還不到二十萬，連一個南陽都比不上，怎么和孫策競爭？從長期來看，這就是必敗之局。
除非他們能在幾年之內(nèi)擊敗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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