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

    夜色已將天空染黑。

    遠(yuǎn)遠(yuǎn)望去，江川市一中一派星火。

    在1994年的最后這一天，斷斷續(xù)續(xù)落了半個多月的雪又下了起來，格外的大，鋪天蓋地的，校園內(nèi)草坪上、馬路上的雪一寸一寸地厚了起來，北風(fēng)狂卷著，在呼嘯，夾雜著依稀的歌聲，帶幾分蒼涼。

    教學(xué)樓里，156班上。

    張云起唱完后，臺下掌聲雷動。

    彼時彼刻，此時此刻，張云起真有一種時空倒置的錯覺，他鞠躬下臺。

    歌唱表演節(jié)目結(jié)束后，老師們也便一一退了場，一個個笑瞇瞇地表示大家玩的開心，因為接下來就是學(xué)生們自己玩小游戲，再往后就是看電影，累了的可以退場回宿舍休息，要是精力旺盛，今晚通個宵也是沒人管你的。

    高三學(xué)生，已經(jīng)難得有這般正大光明的放縱機(jī)會了，大家的興致十分高。在這樣一個凜冬雪天里，盡管教室里的條件遠(yuǎn)談不上好，元旦晚會的氣氛倒也挺歡樂的。

    玩的小游戲是擊鼓傳花。

    作為懲罰，輸了的要玩真心話大冒險。

    那個年頭這個玩法還沒有興起來，大家都挺懵的，不過玩這個的關(guān)鍵還是在于問題，問題不變態(tài)，就是小孩過家家，忒沒意思。

    張云起記得前世有一次公司團(tuán)建在里玩真心話大冒險，公司的一個大帥逼被選中。大帥逼當(dāng)時選了真心話，一個女生興奮地問道：“你第一次打飛機(jī)是什么時候？”

    大帥逼沉默了很久：“我能不能換成大冒險？”

    大家還沒開口，那女生就說：“好啊，那你現(xiàn)場打一次飛機(jī)。”

    當(dāng)然，這畢竟是90年中期，學(xué)生們的思潮雖然是日新月異，但畢竟還是高中生，不能太過火，得純潔點(diǎn)兒。所以，為了避免某些家伙干出啥出格的事兒，真心話大冒險的題目都是王小凱余青青于小蕊幾個人提前想好了，然后在玩游戲的時候由李雨菲來念。

    游戲開始后，大家一邊拍課桌面一邊傳遞一朵塑料花，敲擊停止的時候，花落在誰手里就是誰上臺參加真心話大冒險游戲。

    第一個中招的是劉子誠。

    他羞羞答答地選了大冒險。

    然后，第一道大冒險的題目是，拿一根餅干條，選一位同性同學(xué)各叼住兩端，兩人同時開始咬，兩人的嘴移開餅干條的時候，不能看到暴露在外的餅干條超過1厘米，如果中途餅干條斷了，則需要重來。

    李雨菲把題目報出來后，劉子誠滿臉哀怨，目光掃向班上的男同胞們：“誰要來做這個游戲的？”

    剛才還在起哄架秧子的男生們集體沉默。

    劉子誠看誰誰就低頭，最后劉子誠把目光落在了他的好哥們趙棟身上：“棟兒，你來吧。”

    趙棟差點(diǎn)一口老血噴出來：“滾犢子，你口臭！”

    這時立馬有牲口說：“你怎么知道他口臭？親過？”

    全班大笑。

    劉子誠攤手。

    李雨菲對劉子誠笑著說：“你別以為這樣就能逃過懲罰了哈，來，繼續(xù)玩，下一輪擊鼓傳花輸了的人跟你玩這個游戲。”

    游戲繼續(xù)。

    這時候大家都怕中招，游戲變得緊張刺激起來，幾輪下去，除了跟劉子城一起啃餅干條的，還有現(xiàn)場跳鋼管舞的，用屁股在雪地里寫我是大傻帽的，拿著大喇叭全校大喊媽媽我再也不尿床了的，大家笑得東倒西歪，眼淚都要出來了。

    前面進(jìn)購食材的時候王小凱買了幾箱子啤酒，吃晚飯的時候，老班在大家不敢喝，這時候搬了出來，男生們喝著酒在教室里走廊上又唱又跳又喊又叫，王小凱翻出了他那首經(jīng)典老歌“讓我們蕩起雙槳，誰來作我孩他娘？”然后被他家的娘們兒余青青滿教室追著捶。

    翻過1994年的最后這一夜，距離高三畢業(yè)離開這所學(xué)校大概還有一百來天，高一在宿舍墻上貼的張曼玉已經(jīng)泛黃發(fā)霉了，胸前王小凱用鋼筆畫的兩顆葡萄已經(jīng)黑的模糊不清，那些年的夏天，很熱，在街角的游戲廳里，一群不知道未來會是什么樣子的男生，在一起日夜奮戰(zhàn)的模樣好像已經(jīng)是遙遠(yuǎn)的事情。此時此刻，彼時彼刻，他們都很年輕，都還是一事無成，卻是他們生命之中最好的一段日子。

    這時候彩色電視機(jī)里正在放著阿郎的故事，周潤發(fā)翻滾在地，張艾嘉和他的兒子在場外失聲痛哭，在跌跌撞撞的頭盔下，看見他異常平靜的眼神，訴說無盡憂傷，“那悲歌總在夢里清醒，訴說一點(diǎn)哀傷過的往事，那看似滿不在乎轉(zhuǎn)過身的，是風(fēng)干淚眼后的影子”

    法國哲學(xué)家伏爾泰曾經(jīng)說過，生活就像是一條即將沉沒的船，但是，我們依舊要在救生艇上縱情高歌。至少，在1994年跨年夜的這個晚上，整著小酒唱著歌，大家伙兒的情緒都很不錯，放的開，越整越刺激，玩游戲中招的人不少。

    劉子城比較幸運(yùn)，上臺過兩次，跟男生嘴對嘴吃餅干吃到吐，成為了整個晚會最靚的仔，但引爆全場氣氛的，是那朵塑料花落在初見課桌上的時候。

    當(dāng)時一下子教室里就沸騰了。

    李雨菲望向初見，微笑：“初見，上來吧。”

    所有的目光登時刷刷地掃了過來，落在了初見身上，這時候裙子白的像是云煙的初見不得不站起來，她磨蹭著步子走上教室中央，小臉紅得可以榨出西紅柿醬來，一雙手似乎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的樣子。

    “初見，你選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真心話吧。”初見細(xì)聲細(xì)氣地說。

    “好的。”李雨菲無聲地笑了笑，看向手里面寫有題目的卡片，有片刻的沉默，目光掃向臺下，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孩當(dāng)時在想些什么，最后，她用一種清晰冰洌的聲音問“你有喜歡的男生么？”

    初見愕然。

    教室里嘈雜的聲音也消退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著教室中央的兩個班上甚至是全校最耀眼的女孩，氣氛似乎變得有些不對勁了。虧得這時候老師們都已經(jīng)走了，涉及到這種感情問題，老班王明榛要是在場，這個晚會都搞不下去。

    當(dāng)然了，學(xué)校里的早戀現(xiàn)象其實并不鮮見，他們班上就有兩三對，譬如王小凱與余青青，但他們畢竟還是高中生，有些事私下里拉拉小手，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算了，也沒人會捅到老師那里去。

    只是李雨菲問這個問題，而且問的對象還是初見，這里面的事情就很有幾分意味深長了，心思敏銳者如余青青、于小蕊等幾個女孩子已經(jīng)把目光投向了臺下同樣有些蒙圈的張云起。她們是知道一點(diǎn)兒內(nèi)幕的。

    初見似乎是這時候才回過神來。

    她看向李雨菲。

    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很多，最后，畫面定格在食堂樓梯間上，李雨菲拉著張云起的手臂從她面前離開的那一刻。

    初見攥緊了有些發(fā)顫的手掌。

    這一次，這個外表柔軟的清澈女孩兒幾乎是沒有分毫地回避，點(diǎn)頭：“有的。”

    班上的空氣凝固了。

    這個答案并不容易叫人接受，初見怎么會說有呢？怎么敢說有呢？怎么能說有呢？！

    初見這樣品學(xué)兼優(yōu)常年霸占全校第一的乖乖女，在大家認(rèn)知的范疇當(dāng)中，她所有的舉止行為都與“聽話”兩個字緊密相扣，聽父母的話，聽老師的話，醉心學(xué)習(xí)，樂于助人，身上永遠(yuǎn)閃爍著理性與理想的光，“早戀”這樣的字眼，應(yīng)當(dāng)是距離她十分遙遠(yuǎn)的。

    教室里慢慢響起了嘈雜的聲音，問題本來到這里也就結(jié)束了，大家窸窸窣窣交頭接耳起來，然而，叫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這個時候，目光交匯處的初見放下話筒，越過站在原地的李雨菲，徑直走向正對面已經(jīng)站了起來的張云起。

    這大概是這個女孩子這輩子最勇敢的一刻了吧。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走到張云起身前，站定了，紅著小臉，把手伸給了他，眼睛里仿佛含著夏天的露水，就要流淌下來：“云起。”

    教室空氣凝固，又瞬間沸騰。

    仿佛雷霆貫穿長空，電光直射天心，雨沙沙地落了下來。

    李雨菲的耳朵嗡嗡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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