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了了,繞梁不絕,荀灌雖已唱罷,但荀崧仍是微閉雙目,眼角隱有淚花滲出,這首典子言語平直,卻給他帶來了無以倫比的沖擊力。
許久,荀崧才搖頭嘆道:“楊郎一曲,道盡了天下興亡,諂諛者親,諫爭者疏,修正為笑,至忠為賊,雖欲無滅亡,得乎哉?“
荀灌勸道:”阿翁,小女覺得,您對楊彥之的了解多限于道聽途說,您應親自看一看郯城的情況才是最佳,若是實在難以成行,也可修書一封與刁公,刁公當時被楊彥之搭救,帶回郯城,任了主簿,以刁公性情,必不逛言。”
荀崧緩緩道:“如此說來,你是鐵了心以楊彥之為明主了?”
荀灌苦笑道:“天下哪有什么明主,誠如漢武帝,亦是少年英明,老來昏庸,楊彥之曾說過,權力失去質約,人就會變得瘋狂,故人治不如法治,下至庶人,上至公卿,須有法可依,才不致亂來,而我朝士族橫行,哪有律法約束?“
荀崧問道:”楊彥之打算如何做?“
荀灌搖了搖頭:”他沒說,小女也想不明白會如此做,不過應能看出,他是認真的,阿翁,我家雖世代忠良,卻非迂腐愚忠,這百多年來,先事后漢,再事曹魏,后事大晉,結果如何,這三朝是一朝比一朝差呢,用我家,無非裝點門臉罷了。“
見著老父不吱聲,荀灌咬了咬牙,進一步道:”就拿阿翁您來說,您在永嘉之前,任侍中,中護軍掌禁軍和下層軍官的選撥,位高權重,永嘉時,您尚監江北軍事,及元帝稱帝,居然罷了您的兵權,遷尚書左仆射,協助刁公制定典章制度,再至主上登基,您的官職雖未有變,可庾元規以中書監總攬政務,主上又日漸收權,您形同于投閑置散“
”住口!“
荀崧突然厲斥。
是的,荀灌所說,讓他的心,微微刺痛。
”不,小女心中有話,不吐不快!“
荀灌倔強道:”想我荀氏,后漢年間為曹孟德謀劃,結果先祖文若公荀彧被逼自盡,及魏文帝劃功臣,沒有我荀氏,而本朝元帝定鼎建康,當時您鎮宛城,若非您表態,元帝又哪能那么容易獲取荊襄士人的支持?結果呢,您的官越做越這就是您歸順的代價,您可以只求盡忠,不為自己謀劃,可您為二弟和三弟謀劃過沒有?
小女那便宜叔父尚知道爭,您又何曾為自家爭過?“
荀崧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想著荀氏這百年來受到的不公正對待,要說心里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古人重家,荀崧也看重家族,他已經六十二了,而兩子尚年幼,長女的終生大事也無著落,時常午夜夢回,他都會被驚醒,但是荀灌的意思是讓他投效楊彥之,去做逆賊,這根本沒可能啊。
荀崧的神色充滿著痛苦,荀灌心中不忍,放緩語調道:“阿翁,楊彥之重情重義,您若是給他寫信,他必來勤王,可是事后,主上與各高門士族會放過他么,小女明白,您對朝庭的忠心非一朝一夕所能更改,因此小女懇求您,此事不必摻和,如何?“
荀崧怔怔的看著荀灌,神色異常復雜,不過在望向了自己的長子和次子之后,最終報以一聲嘆息。
這時,有仆役站門口喚道:“稟郎主,大將軍從事中郎周光求見。”
“哦?”
父女倆交換了個詫異的眼神,周光是周撫弟,當年荀崧被圍于宛城,正是荀灌向周撫求救,才請來了救兵,因此周撫對于荀崧實有救命之恩。
“那小女避讓一下。”
荀灌站起身,拽住二弟,又一把抱起三弟,向后面走去。
荀崧這才吩咐把周光請來。
遠遠的,周光就拱手呵呵笑道:“景猷兄,一別經年,風采依舊啊!”
“不敢,不敢,元瑤周光表字客氣了,快請入坐。“
荀崧趕忙還禮。
實際上荀崧從未見過周光,在時人及后世的認知中,周撫對荀崧有救命之恩,但實情很復雜,當時荀崧心向江東的瑯琊王,因此長安方面的第五猗遣杜曾率萬卒圍攻宛城,以此逼迫荀崧歸附長安,亮出潁川荀氏的金字招牌,增加政權的合法性。
而瑯琊王由越府余部支持,自不可能坐視荀崧投效長安,恰時任南中郎將周訪屬于瑯琊王陣營,得荀灌求援之后,大喜,遂遣其子周訪會同襄城太守石覽救援宛城,解了杜曾之圍,也成功的把荀崧拉入了瑯琊王陣營,并以荀崧名望,迅速使得荊襄士人歸心。
可以說,在整件事上,雙方各取所需,不存在誰欠誰的恩情,畢竟荀崧撐不住,可以投降,長安必重用,在宛城之圍解了之后,荀崧和周氏并無太多的來往,周訪在世之時,也從不以恩人于荀崧面前自居。
因此周光登門,荀崧還是有些嘀咕的,尤其周光任王敦霸府的從事中郎,身份敏感。
周光理所當然的落坐,有仆役奉上茶水,他也是渴了,只覺色澤碧綠,并未多想,一口就飲下,卻是撲哧一聲,嘴里又麻又澀,當場噴了出去。
荀崧給周光喝的茶,正是楊彥弄的綠茶,雖說楊彥幾乎不來建康,但郯城和建康之間的往來還是很頻繁的,很多郯城的新鮮玩意兒,都通過貿易傳到了建康,甚至鐵鍋,也開始在建康日益普及,要知道,郯城周邊就有高品質的鐵礦,隨著人手增加,開采規模也越來越大,技藝與效率也在同步提高著,而用油炒菜,還是以鐵鍋為佳。
綠茶也通過貿易,傳了過來,本來很多人喝不慣那苦苦澀澀的味道,但喝多了,確是齒頰留香,還能清除口氣,非常符合士人的生活情調,在渡過了最初的不適之后,綠茶陸續的流行開來。
“元瑤見諒,此茶乃是于建康剛剛興起的一種喝法,雖苦澀,卻耐品,可謂回味無窮啊。”
荀崧忍著笑,拱了拱手。
“哦?”
周光出身于廬江今江西九江周氏,世代將門,不入士族,對建康的士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傾慕,聞言并不著惱,細細品了起來,倒是慢慢地品出了一絲清香。
荀崧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周光。
好一會兒,周光放下茶盅,笑道:“今次周某冒昧前來,還請景猷兄恕罪,實是受大將軍之命,不得不來啊。”
荀崧淡淡道:”若是為大將軍勸說與我,元瑤勿要怨我不顧與令兄之情,速請回。”
周光苦笑道:“大將軍早知荀公義節,怎會行此無謂之事,實不相瞞,今次周某登門,是為世子向令愛求娶。”
“呃?”
荀崧大為驚愕。
荀灌自及芨以來,從未有人上門提親,這也是荀崧最大的心病,原本他曾暗中考慮,如果楊彥托個有份量的媒人提親,那他捏著鼻子也認了,只是楊彥娶了葛洪的女兒,漸漸地,讓他死了這份心思,今日有人來提親,自然是好事,可這人卻是王敦的養子王應!
周光一見荀崧神色,便道:“景猷莫要急著拒絕,且聽我把話說完,我知道,眼下的時局較為敏感,本不應打擾,但世子曾見過令愛一面,魂牽夢擾,相思成疾,其實光以出身和才學而論,世子與令愛堪稱珠聯壁合,只因立場不同才讓荀公舉棋不定罷了。
但周某必須指出,一旦大將軍成事,將來的天下,必是王家天下,想那司馬家能欺負曹家的孤兒寡母,奪人江山,大將軍為何不能為之?
況那偽主已成年,并非孤兒寡母之流,大將軍行事,算得上光明正大,比之司馬家不知壘落了幾許,將來令愛便是皇后,你荀氏也必騰達。
再退一步說,即便大將軍功虧一簣,可世子仍是王門子弟,料那偽主不敢加害,得一善終綽綽有余,請恕周某忠言逆耳,令愛年歲已大,是該成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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