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七年夏至午后,烈日炎炎,杭州城內熱浪襲人,知了躲在樹梢處不住聒噪,狗兒趴在屋檐下無精打采地吐著舌頭。
酷暑難耐,能夠不出門的大抵都不會頂著烈日上街遭罪。豪門富戶躲在鳳凰山別業里避暑,便是那普通人家,也失了外出做工謀生的念想,在庭院里、街巷旁找個大樹的陰涼,搬來椅子、石塊,懨懨而坐,與街坊家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作為江南最繁庶的城市,杭州城內青樓楚館遍布、茶肆酒鋪林立。往日間,這樣的場所,稍稍有些名氣,便是不分晝夜喧嚷吵鬧、人聲鼎沸,到得此時,也都是人影零落,門庭冷清。知名如新街巷花月樓、融和坊嘉慶樓、金波橋風月樓、壩頭雙鳳樓……莫不如是。
沒有生意上門,女娘們懶得梳妝,有勤勉的坐到琴前,想練首曲子,纖手方撥在弦上,隨后頹然而止,那琴弦發出“嗡”的一聲,在沉寂的熱浪中傳出好遠……好遠……
提及青樓,杭州城口碑最好的是積善坊四時苑,這四時苑走得并非酒樓路數,倒更像一座私家會所,當然,價錢也是最貴的。
站在積善坊上百戲巷,燕青癡癡地望著街對面四時苑那扇大門,思緒已不知飛往何處。
來到杭州十余日了,記憶中鋼筋混凝土鑄就的森林被眼前的古樸建筑替代,隔著高高的青墻,隱約能望到院子里的木制小樓、老樟古柏——他很確定,這就他和江雯生長的地方,只是記憶中的六層老樓變幻為一座江南宅邸,在他身后,也多了一條河。
穿越時空,雯雯能感覺到他就站在面前么。
……
“這窮鬼又來了。”
“枉費他一張俊臉……典賣自家到哪位公子門下,好生伺候著或許能有機會被帶進門……就這樣站著,站到死他也見不到四時苑幾位大家的容顏。”
“你若有錢,愿意買這樣一位下人?他長得這么俊,不怕你的婆娘紅杏出墻?”
“直賊娘,你那渾家才會紅杏出墻……喜好龍陽的公子哥兒多了去了,這窮鬼絕對搶手!”
“……”
在燕青不遠處,河邊的榕樹下,三三兩兩坐著幾名閑漢,他們靠著四時苑過活,為出入此間的客商學士跑腿趕趁,這時候沒有生意,坐在樹下閑聊,市井閑人,嘴碎且刁毒。他們都有著一雙火眼金睛,看得出誰人巨富,而誰又是囊中羞澀。
說起來,對燕青他們倒是走眼了。
初至杭州,燕青沿著西湖向這邊走來,在四時苑門口腳步略顯躊躇,很快便有閑漢擁將而來,七嘴八舌地詢問燕青是否與哪位大家相熟,來四時苑是否提前預知……那時華燈初上,燕青本詫異于這座顯然該是住宅制式的庭院里燈火輝煌、絲竹悠揚,這才曉得這里是青樓。
如同在二三線城市的機場車站出來,燕青被“坐車嗎”、“要發票嗎”類似的聲音搞得不勝其煩,索性攤攤手,很坦然地應答:“窮書生……”閑漢們轉眼消失無蹤。
第二日起,閑漢們開始敵視燕青,因為他們發現,燕青總是長時間站在這里,而四時苑有什么活計,總是先找燕青,即便燕青擺手拒絕,那活計終歸是落到他們頭上,可他們仍是憤惱不已。
尤其在張姥姥的侍女靈雨端著冰雪荔枝水送給燕青的時候。
——穿了儒衫便是公子?長得好看便高人一等嗎?!
顯然,這也是一個看臉的時代,這張面孔為燕青帶來了極大的便利,雖說宋朝不比明代,對百姓流動管制極松,出門在外也不需要路引,可一路行來,自大名府至汴梁至杭州,車馬舟船,遇上巡尉弓手檢查也有多次,從未有人懷疑燕青是梁山賊匪。但若真有的選,燕青寧愿自己仍是那副普通樣貌,看起來瘦瘦弱弱的樣子,只要還能生活在那個時代,生活在父母翼下、雯雯身邊。
到得這個時代,在這幅俊美的軀殼之下,他似乎沒了根、失了魂。
在閑漢們艷羨的目光中,小丫鬟靈雨大大方方地走到燕青面前,遞出手中銀碗,瞇著眼睛獻寶:“燕公子,解解暑吧,荔枝水,加了好大一塊冰呢。”
“呃……靈雨。”
被人從恍惚中喚醒,燕青回過神來,望著對方,一時間無言以對。他方才正想著江雯,想著他和江雯深夜在附近閑走。
提摩西綜合癥是一種罕見的心臟病,受不得絲毫驚嚇,醫生說陡然想起的手機鈴聲都有可能讓雯雯心臟驟停,平日里她大多呆在家中不敢出門,只有在凌晨,城市陷入沉睡,燕青才敢陪她下樓走走,基本上也不會出去小區,怕偶爾遇到汽車鳴笛……這片地方,幾乎是雯雯全部的活動場所,只是,那時沒有身后這條河。
小丫鬟雙手舉碗,清麗的小臉笑靨如花:“謝謝公子昨晚陪我去買干脯……”
說是昨晚,其實是今日凌晨的事。
來到杭州,燕青寄居在仙林寺,仙林寺有行者負責在城內打更報時,凌晨3點,行者外出報時時徹夜不得安睡的燕青也起了床,走著走著便來到了這里。通宵營業在四時苑來說常有,客人點名要吃中瓦子徐家蜜餞干脯,其它人或睡或忙,靈雨便自告奮勇去買,尚未走出巷口,便被嚇了回來——太黑了……
怕旁人笑話,小姑娘不愿回去叫人,這段時日她進出四時苑見過燕青多次,雖說不認識,看了燕青的樣子倒也心安,在被人笑話與向陌生人求助間權衡半天,她終歸還是期期艾艾地對燕青講了,燕青自然不會拒絕,幾步路而已,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看來著實可憐。
燕青未及推辭,不遠處陰陽怪氣的聲音響了起來:“靈雨姐,‘燕公子’怕是不敢相信此時會有冰塊……哈……”
“燕公子”三字很是加重了口音,諷刺味十足。
閑漢們大抵有固定的區域,整日在四時苑外的閑漢也就幾個,多次見面,說話這閑漢燕青聽旁人叫他劉丑兒,他其實長得白白凈凈,只是不知為何喚作此名。對燕青來說這些閑漢只是毫無關系的人,燕青幾是無視他們的存在,也從未與他們講過話,這時候燕青偏了偏頭,蹙眉望了望劉丑兒,恰好看見他伸出舌頭舔舐嘴唇,喉結上下滾動,明顯十分羨慕燕青的待遇,而燕青只覺惡心。
“劉丑!”靈雨轉過身子,臉容乍變,“信不信我讓你滾出四時苑!”
小姑娘聲色俱厲,竟是頗有威勢的樣子。劉丑陡遭呵斥,愣了片刻,氣血上涌,白凈的臉上漲得通紅,他恨恨地盯了燕青一眼,隨后偏過頭去,望向另一個方向,不再看燕青和靈雨。
劉丑在四時苑討生活多年,清楚靈雨的地位。四時苑歸張姥姥所有,靈雨身為她的貼身女侍,地位超然,四時苑的總管護院多敬她幾分,開罪了她,劉丑在四時苑的確混不下去。眼見劉丑兒服軟,靈雨轉身望向燕青,又是笑了起來:“公子……”
對面燕青搖了搖頭:“倒人胃口,倒了罷……”
燕青說得隨意,說話時眼神惘然,隔著靈雨在她身后的屋頂檐角上流連,愈是如此,他的話語中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說服力。
這個時代,夏日里的冰鎮飲子是稀罕物事,大多人或許一輩子都喝不上半口,若非如此,靈雨也不會拿出來獻寶。此時因劉丑兒一句話,燕青平平淡淡地說出倒掉,靈雨感到詫異,卻不知為何覺得理所當然,隨手將荔枝水倒在河里,隨后覺得委屈,長長的睫毛眨了幾眨,目光在燕青與劉丑兒身上看看,抿著嘴轉身跑回了四時苑。
無聊……
望著小姑娘綠色的裙裾在對面消失,燕青癟了癟嘴,終是沒有挽留、沒有解釋。
其實已經想著不再來四時苑了。
他從大名府過來,身上只有幾兩碎銀子,幾日前已花費一空。住在仙林寺,一來清凈,二則比酒店客邸要便宜許多。掙錢活下來容易,他在睦親坊找到了陳宅經籍鋪,說服對方在小報上連載《三國演義》,如今已寫到第五回《發矯詔諸鎮應曹公破關兵三英戰呂布》,據陳起所講,自打《三國演義》連載,陳宅小報發售量由幾百份激增至上千份,他的潤筆也由每回三百文漲至足陌近一貫。
陳起給他的錢不少,這個時代,薪水的平均線也就在每日三百文左右。負責抄錄小報的幾十名楷書手從早寫到晚,每日得錢多者亦不過五百文,而他需要的只是個把時辰,其它時間大多都在四時苑外發愣。
他不在乎錢物,夠吃住便可。可也進不起四時苑,作為杭州最高雅的青樓,陌生人身上沒有上百貫錢連門都進不去,無需自討無趣,只是站在這附近已覺心安,左右這地段他也是隱約感覺就在這里。
望著靈雨進去那四時苑朱紅的大門,他苦笑一聲,輕聲自言自語:“走吧,以后別再來了……”
可不來這里發呆,又能干什么?
正欲離去,劉丑兒走上前來,他站在燕青臉前,握拳揮了揮,惡狠狠道:“只要……只要不在四時苑,耶耶非揍得你哭爹喊娘!”
燕青抬手捂住口鼻,迎著他的目光看了會兒,在他耐心耗盡之前放下了手,輕聲說道:“你嘴好臭……”
“找死!”
劉丑兒羞憤難當,揮拳欲打,卻不知哪來一條腿“砰”的一聲踢在他的腰間,一百多斤的漢子直接凌空飛了起來,速度奇快,連慘叫聲都未發出便砸進了河里,咕嘟咕嘟,水花飛濺后河中冒出幾朵水球,燕青站在河邊看了片刻,未見劉丑兒冒頭,偏著頭想了想,這才轉身離開,其余閑漢忙亂地跳河救人。
至于再向燕青挑釁,那是誰也不敢的。
包括街對面正目瞪口呆看著這邊爭執的四時苑門房護院。
“燕公子……燕公子……”尚未走出巷口,靈雨卻追了上來,“燕公子……呼……呼……張姥姥請公子進去一敘呢……”
“張姥姥?”
“嗯。”
“我沒錢……”
“不要錢的,這時候沒客人,姥姥請了講史的宋小娘子為大家講《三國演義》。昨晚不是對你說了,陳宅小報這幾日一直有三國演義,還第幾回第幾回呢,姐姐們都愛看,客人們也都愛談論《三國演義》,姥姥便請宋小娘子講給大家。《三國演義》欸……中瓦子講史的宋小娘子欸……”
一時間,燕青的眼角接連抽搐了幾下,表情很是復雜,隨后才笑了出來:“好。”
能進四時苑看看,斷了念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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