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以來,北方屢遭戰亂,經濟發展的重心漸漸南移,無論對哪個朝代來說,江南的財賦都是重中之重,運送錢糧的運河愈發受統治者重視。揚州、鎮江至杭州這一段稱之為江南河,數十丈的河面“只見船兒走,不見河水流”,尤為繁忙。
八月初十,一艘巨大華麗的畫舫自蘇州出發,駛往杭州。船上坐的是時下人稱“東南王”的朱勔,他坐在二樓艙室,瞇著眼睛聽說書人講《三國》。畫舫行速極快,午時過后已至臨平,朱勔聽人講完官渡之戰后這才傳飯,拭手時倒是笑了起來:“張鳴這廝不懷好意,定是眼熱陳宅經籍鋪的三國話本。想借本官之手行事,卻睜著眼說瞎話,若非看在兩萬兩現銀,還有《苕溪詩帖》……呵,到得杭州,若那陳家識相,主動將字帖奉上,本官才懶得管他閑事。”
隨行的門客想了想,有些不解:“米元章也曾為書畫學博士,侍奉官家,他的字不新鮮,官家怎會放在眼中?”
他清楚朱勔此番赴杭,只為詩帖而去,但在他看來,收集米芾的詩帖送給官家,官家不一定稀罕,朱勔對詩帖的看重,委實有些不該。
朱勔哈哈大笑:“書藝畫藝,在世者誰敢說可比官家?他若活著,官家自是不覺稀罕,那時候官家留存的字帖也少……”說話間,語調陡然變得怨毒,“只有死去的米芾才是書法大家,只有死掉的米芾才令人痛快……此時他的字不同往日,倒不料杭州還存著他一幅字帖。”
沒有人知道朱勔對米芾的怨念之深。
崇寧二年,米芾任太常博士、書學博士,早已是公認的書藝大師,朱勔登門求字,米芾為人狂癲,不給倒也正常,令朱勔羞憤難當的是,他無意中碰到米芾放在門口的朝靴,當著他的面,米芾當即令下人端上水來,洗了又洗,刷了又刷,直至把朝靴洗爛!
奇恥大辱!
所有喜好米芾書藝的人都該死!
除了官家……
臉上的恨意轉瞬不見,朱勔臉上再次掛上笑意,如寺廟供奉的生佛笑看世人。陌生人初次見面,若不知他身份,大多會當他是位良善富家翁。
朱勔是弄臣,他有自知,身為弄臣就要為官家弄錢弄玩物,太湖奇石、名人字畫、珊瑚翡翠,官家喜歡什么弄什么,至于自家喜歡與否,不重要。
自應奉局設立,朱勔以“花石綱”為名,魚肉鄉里,勒取珍異,百姓備遭涂炭,有心者甚至傳出“金腰帶,銀腰帶,趙家世界朱家壞”的謠言。朱勔所到之處、索要之物,旁人稍有怨言,傾家蕩產只在旦夕。
借著花石綱的名頭,此時的朱勔在兩浙只手遮天,田產自不用提,知州知縣出自朱府的不計其數,他常年居于蘇州,據說朱府之大園林之秀不亞于禁中,其中更豢養數百名江湖好手,數千名執銳甲士。
若論以前,漫說一幅字帖,十幅百幅他也只需派名家仆操辦即可,怎奈最近時運不濟,蔡相、官家接連敲打,嫌其“擾民太甚”……加之多年未有赴杭觀潮,倒想來看看,散散心,紓解一番郁氣。至于《苕溪詩帖》,愈在此時,倒顯得愈發重要了。
只要官家滿意,“擾民”算得了甚么。
船身微微晃了晃,朱勔直若未覺,悠閑愜意地抿了一口女兒紅,一臉享受模樣。門客出去片刻后回來,笑著上報:“蹭到了一條小船,小船上那廝鳥看似不服,我令船工轉向再次撞他,還不是灰溜溜跑了,哈哈……”
“正事要緊,莫誤了下午抵杭!”朱勔皺了皺眉,“張鳴也是該死,早知道陳家有《苕溪詩帖》也不告知本官,月前蔡京之子蔡鋆來杭赴任,他若聞到風聲,還不像條野狗廝撲爭搶。”
雖說朱家攀爬蔡京方有了當下地位,可既然蔡京不仁,讒言毀他,到得此時,朱勔倒是想與蔡京在官家面前爭爭寵斗斗勢。
門客陪笑道:“不會……不會。”
……
河道中,一艘小船上,張順扔下搖擼正欲下水,被武松一把拉住,蒲扇般的手掌用力甚大,張順一怔,卻聽武松說道:“算了!”
李逵兀自大罵:“直賊娘,讓張順哥哥下水鑿翻那船,耶耶何曾受此閑氣!”武松偏頭冷眼瞥他:“鐵牛,說好了路上聽我,你若使性,自行折返罷!”
“你!縮頭王八!”
……
眼看著畫舫愈行愈遠,武松望著迎風獵獵的“朱”字認旗,若有所思。
梁山近來風平浪靜,武松靜極思動,便打算外出游歷,張順聽說來杭,早想見識一番錢塘江弄潮兒的成色,遂跟著同行。不曉得如何被李逵得知,他死乞白賴非得跟隨,哪知尚未抵杭,憑白生了一肚閑氣。
與李逵張順不同,當年浪跡江湖,武松曾來杭州,機緣巧合為當時知州高權看重,都頭、提轄一路提拔,雖說隨著高權失勢亦被趕走,可終歸對官場有所認識。這段時間一路行來,打尖住宿,豈會沒聽說過朱勔名頭,他是來尋訪舊友的,不愿多事。
一方權柄煊赫,一方無法無天,道左相逢爭端既生,竟然未有擴大、崩壞,堪稱訝事。
畫舫、小船一快一慢往杭州行進,江南風光好,兩岸稻谷飄香,桑田莽莽蓁蓁,農家三五茅屋錯落其間,有時也會有葦蕩荷塘點綴,如畫的風景在眼前徐徐展開。但若看得仔細,則會發現秋意漸現,蘆花飛絮隨風搖曳,殘藕枯葉偶爾也能望見,蔥蘢漸漸壓不住了肅殺之氣。
天地無偏,視人命如芻狗如草木,秋日既來,收割的焉會只是稻谷?
……
同一天,四時苑,燕青的日子較往常更悠閑了幾分。
屢次賣弄在燕青這里得到的都是輕輕巧巧的回應,謝沁大抵自覺無趣,拉攏燕青的心思淡下許多,左右燕青不壞他事,他說出的賬目從不質疑,同僚之間不咸不淡的相處模式便固定了下來。
黃老自得其樂;不常過來的胡老望向他的目光有些異常,他到底沒說什么,一如往常。
靈雨不曉得為什么這幾天沒來找他,燕青有點疑惑,但也絕不去尋根探底,他恨不得如此下去……據他所知,四時苑的女娘在精益求精地排練花評會的歌舞,雖說出頭的只有鄔輕曼、樂婉兩人,但伴奏伴舞需要的也有很多,張菁與靈雨或許是在忙著這些。
燕青的空暇更多了,變得更加散漫,無聊時會想起當年拿命忙碌的日子,轉頭便給了自己理由:這是農耕社會,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工作節奏自然快不了,隨后便心安理得地望著院墻發呆。
或許是過于無聊,有一天回來他見到院子里織娘為他晾曬的衣物,想了想讓陳起做幾個模具——書鋪里也有木工,事情簡單,做出的模具甚至帶有圖案——昨日模具送來,吃完飯閑聊他讓織娘買來青桂香、生石灰、堿面、油,堿面和油廚房常備,但相比他的用量,略略嫌少,所以又買來一些。
昨日沒遇到陳起,織娘倒是問他買這些東西何用,他笑了笑說“明日便知”,對方也就不再發問。這天吃完飯,織娘和小丫鬟稱心便在旁邊看著他一步步做出了香皂。
皂化反應是體力活,前世做試驗用了振動棒,這時拿了木棒無聊的不停攪動,織娘在旁邊看著,抄起銀勺上前幫忙,被他笑著趕跑了。
銀勺是織娘自帶的廚具,亮燦燦的晃眼……
做的不多,四個模具恰好填滿,放到院子里等待風干,他便回房了。片刻后,親歷了一場戲法般化學實驗的織娘跟了進來:“公子,那是什么?”
他放下手中《廣韻》,解釋道:“香皂。洗衣服、洗臉用的,呃……洗頭發也能用,或許會比樹皮樹葉好點……”
原本對繁體字就不陌生,自打來到宋朝,從梁山起他就在復習《廣韻》,雖說從未露怯,但還要經常看看才行。
“香皂?”
“你試試便知……”
一個多時辰后,入夜已久,平素這個時候廂房那邊已然睡下,這時卻傳來陣陣驚呼:“小姐!小姐!”
“呃……”
手上仍有泡沫,織娘一臉雀躍跑了進來:“好香!公子說的對,比胰子、澡豆好使的多!”
未有見過對方如此作態,燕青輕笑著望著她,片刻后織娘垂下頭來,兩手輕輕搓動,似乎是在看著泡沫,口中嚶嚀道:“確實如此嘛……”
“好了。”燕青將手巾遞給她,“你洗衣做飯用得上就行……織娘,稱心方才應當也學會了,即便學不會,回頭多試幾次也能做出來,你問問她,若想離開隨時均可,這法子,大抵能讓她今后賺錢過活了。呵,也包括你。”
燭光下織娘的影子明顯一晃,她抬起頭直直望著燕青,好半天沒說出話來,燕青遞來的手巾也忘了去接。
許久之后,她接過手巾擦了擦手,神情變得平靜,輕聲道:“公子莫要害她……懷璧其罪的道理奴家懂得。奴家和稱心并無商才,出身也是小門小戶,這輩子只能做個廚娘……公子放心,這事永不會自奴家或稱心口中吐出……手巾奴家拿去洗了……”說完轉身就走。
似乎還有些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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