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彥才兄，我來為你說說‘道’。”

    午后飯罷，織娘與陳起的娘子抱著孩子去廂房閑坐，燕青便取出幾顆黑白棋子拿在手中把玩，順道與陳起聊了會兒，只是這話題鋪開的著實有點大，其中言語為儒家聽見、為皇家聽見，定會視他為異端，千刀萬剮，死后還要鞭尸。而對面陳起，自朱勔之死的驚駭與不解中尚未解脫，顯得唯唯諾諾。燕青的話，他大抵會牢牢記在心底。

    “大道萬千，彥才兄，你首先要記住一點：弱肉強食！如同山林里的狼與野兔，弱肉強食。”

    “彥才兄經營書鋪，算得讀書人，往日你我來往，聽彥才兄對二程理學頗為推崇。二程說‘天道為仁’……這不是你當下該學的‘道’，唯有懂得‘弱肉強食’，才有資格提‘仁’。”

    “宋強，吳越弱，故吳越被滅；遼強，宋弱，故年年歲幣。立國之初太祖南征，吳越國跟他講‘天道為仁’，他愿意止戈散馬、各事家業嗎？遼國若再強幾分，足以滅宋，他們怕再也不要歲幣，而要整個江山了。”

    “應奉局看上《苕溪詩帖》，朱勔派人上門訛取，你不能不給，不敢不給，為什么？朱勔強，你弱。朱勔背后站的是整個朝廷，有上百萬禁軍、邊軍、廂軍乃至巡捕、弓手為他背書，而你，只是自己。”

    “至于說‘仁’，‘天道為仁’，那是強者統治弱者，維護秩序所需。他們終歸需要弱者活下去，繼續服勞役、納賦稅。”

    “去年秋七月初六，熙河、環慶、涇原地龍翻身，官家派廉訪使者巡查賑災；年前一場大雪，杭州店宅務減免賃戶三日租金；每逢汛期水災，各地商家富戶總會開粥棚行善事……可謂之‘仁’。但彥才兄你想想，若大家同時遭災，都餓得饑腸轆轆，已至絕境，此時只剩一張炊餅……拿刀槍的可會再行仁心善舉么？”

    “當然，小弟不否認確有賢者圣人。舍己為人、雖千萬人吾往矣，那是為人最珍貴的品質，唯有其少，方顯得珍貴。若再經歷一次絕境、兩次絕境，他們都會死絕，屆時留下的，都是吃人的……人！”

    “天子教化萬民，牧守四方……他們做的遠遠不夠。”

    “說得這些，小弟是想告訴你，要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陌生人，要奮力使自己成為強者，屆時，你再說‘仁’。”

    “彥才兄，小弟說的，可懂？”

    陳起是燕青來到宋朝、來到杭州主動認識的第一個人，他是經營書鋪的，有學識，卻并非正統儒生，他懂的雜亂不精，儒學禮教對他的洗腦亦不夠深入，所以燕青才會說出這些。

    陳起家逢大變，而燕青在其中所作所為委實令他敬畏，此時燕青的話，聞所未聞且大悖常理，他雖說不解，倒也記了下來，隨后無言點頭。

    “好，我們來說經商，看看其中強弱之勢。”

    燕青將手中的棋子擺成一、二、三、四四堆，“彥才兄，這一顆棋子是你，兩顆的是另一家書鋪，三顆代表幫派，四顆代表官府。”

    “你原本只有一顆棋子，別人沒把你放在眼里，大家相安無事。”

    “后來你陡然發力，生意變好了，棋子只有這么多，首先受到影響的是另一家書鋪，他的這顆棋子要往你那邊去。人家肯定不會樂意，所以就想辦法與你競爭，首先是商業上的……”

    “……隨后發現商業手段不行，怎么辦？終究人家現在是兩顆棋子，比你強，力量比你大，他或許還會找幫派、官府幫忙，增加力量，變為四顆、五顆棋子，以泰山壓頂之勢將你滅掉，得到你的一顆棋子大家來分，皆大歡喜……”

    “彥才兄，遇到這種局勢，你該怎么辦？”

    陳起盯著桌上的棋子，低頭道：“在發力之前，先將自己的棋子分出幾份，給官府、給幫派，拉來助力，至少與對方齊平。”

    “對啊。”燕青點了點頭，“可你去年發售三國之前，可曾想過官府，想過幫派？彥才兄，不能只是悶頭印書，要知道這世道隨時都有可能吃掉你……商人本就地位不高，想吃掉你的不止是書鋪，甚至可能是幫派，是官府。要穩扎穩打，將自己盟友搞的多多的，甚至比官府還多，官府亦非只有一股勢力……那時候才無后顧之憂。”

    陳起抬起頭，望著燕青拱了拱手，臉色難看：“受教了，燕兄。”

    他這段時間在家想了許多。

    年前燕青問他：“人生在世，想要的東西很多，金錢、權勢、美色……你悶著頭去想去做的時候，會忽略很多東西，比如說家人、身體、喜好。彥才兄，若為了成為杭州最大的書鋪，有些無力抗拒的事情降臨，會拿走你現有的一些東西，你能處置妥當嗎？若無力應對，你舍得交換嗎？”

    “彥才兄，你家中初逢大變，小弟心有同悲，不瞞你說，有時也覺惶然。若你我不識，陳宅經籍鋪泯然無名，有些事指不定不會發生……若有的選，你還會印《三國》嗎？”

    他想了許久，還是決意要印《三國》，書鋪是爹爹一輩子的心血，也是他的心血所在，只是做事的方法要有些變化。如燕青所講，繁華盛世掩蓋不了吃人的事實，首先要有保護自己與家人的實力。也如燕青所講，經商，終歸是要勾連官府和幫派的。

    這年過年，陳家初經白事，紅紙未貼，鞭炮未放，初一那天娘還躲在房內哭了許久，這時想起，眼眶變得生澀。也只有在此時，燕青說的話他才能聽得進去，放在以前，他只會視為謬言，嗤之以鼻。

    燕青似是沒有注意他的神情，擺了擺手道：“彥才兄客氣。”隨后點了點桌上兩個棋子，“彥才兄，小弟問你，若在你發力之中，這家書鋪向官府和幫派承諾給出更多更大的好處，你該怎辦？”

    陳起陷入苦思，燕青卻沒有給他太多時間，說出來自己的想法：“給更多的！告訴他們，一旦對手走上絕路，兩顆棋子都給他們，甚至可以加上自己這顆，三顆全給！“

    ”……有時候需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你既然要發力，手里便有籌碼，這是優勢。當對手承諾給對方一顆棋子的好處時，你將所有好處都讓出，他們自會選擇你。”

    “只要對手走上絕路，彥才兄，官府或幫派他們終究不會經營書鋪，不會踏入你的行業，屆時，你自然再能掙到更多棋子……”

    燕青笑道：“彥才兄，以弱對強，弱方亦有優勢，譬如餓狼追小兔，對餓狼來說，追不上至多多餓一餐，而對小兔來說，被追上命就沒了……這時候真得豁出去，破釜沉舟了，呵呵。”

    陳起也是有血性的，曾經見過他拿刀與人拼命，看來可笑其心可嘉。這時候，織娘進得門來，詫異地看看桌上棋子：“公子，你們要……下棋？”燕青似笑非笑地看看她，她便笑出聲來：“呵，奴家知道，公子不會……元寶睡著了，奴家想來拿棋與姐姐手談一局呢……”

    織娘走后，燕青問道：“彥才兄，你最近可曾與幫派之人勾連，哪個幫派？”

    “睦親坊這邊臨河，漕幫勢大。”

    “別找他們。”燕青想著吳越樓，搖了搖頭，“他們雖說人多，成不了氣候，直接去找吳越會。”

    挨了好幾頓打，燕青甚至沒注意漕幫那個自稱蒙爺的叫什么名字，漕幫聽來厲害，但其實只敢欺凌碼頭那些下苦力的腳夫，小魚小蝦，成不了氣候，倒是那吳越樓深不可測。望著陳起略顯驚訝的神色，燕青追問道：“沒聽過吳越會？”

    “聽過，不過他們在街頭聲名不顯啊。”

    “就找吳越會。官府的事你比小弟清楚，你自己把握。”

    話說到這里，暫時想說的已經說完，隨后隨便聊些瑣事，提起上元詩會，陳起說他今年倒是收到一張風云慶會閣的請帖，也不知是給他還是給“浮生”的，或許浮生到場，主持詩會的會更高興一些。燕青自是興致缺缺，擺擺手讓他去湊熱鬧。風云詩會向來官場味道極濃，兩浙提學、州學教授、州府官員均會到場，是他結交吏員拓展人脈的好機會。陳起知他性子，本就知道結果如此，提了一句就不再多說。

    下午用了飯，燕青與織娘帶著咸魚將客人送至巷口，看著他們走遠，織娘輕聲問道：“水滸的事，跟陳公子說了么？”

    “說了，小事。”

    “呵，在公子來說是小事，陳公子怕會少賺許多錢呢。”

    “我答應了他，若時機合適，再為他寫一本。”

    “那……想好了么，能先講給織娘聽么？”

    “好。現在就可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公子啊……”

    ……

    對靈雨說“休管他人瓦上霜”，他卻為陳起經商出謀劃策；對陳起說“弱肉強食，這是一個吃人的世道”，此時他卻在告訴織娘“人之初，性本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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