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前推。
酉正,在瑰麗奪目、流光溢彩的煙花聲中,風云慶會閣的詩會兼花評大會拉開了帷幕。
兩會同辦,老實說問題不大。無論詩會抑或花評,眾望所屬的評委也就那么幾位,如趙約、雍和、謝大亨,既是詩會評委,亦負責評判花評榜。分歧在于詩會要的是聲名,不求銀錢,花評會則是州府的一大財源。
杭州青樓成百上千,青樓女娘成千數萬,若不設置門檻,讓她們隨意參與,那也不現實。一千貫過少,但三千貫的報名費足以令那些希望不大,又想在花評會上出風頭的女娘知難而退了。
報名費是一方面,不知何時起,花評亦憑銀錢說話了。行首嘛,終究也是出來賺錢的,能引人砸錢捧場才行。近兩年行情,若想榮登十大行首,三萬貫的支持是起步價,但僅憑銀錢也做不得準,評委負責的便是將那些身無才學,卻通過其它手段拉來銀錢支持的人剔除出去。他們擁有否決之權,以及到最后一日評出花魁、榜眼、探花。
州府禮曹、戶曹的官員在門口迎客,這天晚上,對每個前來的豪商富戶都是笑臉相迎,他們都是送錢來的。州學教授謝大亨也帶了學生站在那里,在他看來,詩會與花評合辦,為詩會添上無數脂粉氣銅臭氣,謝大亨心有不滿,站在堂前的臉色便顯得陰郁。衣著金碧輝煌的富商豪紳自身邊經過,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嘉甫兄這是與誰置氣,趙公與老夫親來也不門前迎駕,州學教授的名頭你是不想要了,哈哈……”
官職愈高到場愈晚,客人們多已就坐,謝大亨等的是今晚與他共同主持盛會的兩浙路廉訪使者趙約趙守信、提學雍和雍允之。此時兩人相攜而來,雍和見他面色難看,倒是開起了玩笑。
謝大亨展顏一笑,帶著一大班學生拱手迎了上去:“趙公、雍公……兩位大駕光臨,風云閣蓬蓽生輝……”
三人年紀相仿,對面雍和拱手還禮:“勞嘉甫兄久候……”趙約添上一句,“日后若嘉甫兄仍是這般多禮,我卻是不敢再來了……哈哈!
趙約輕聲細語,聽來像是未有換聲的男子在說話,他長得白面無須,只是眉頭眼角的皺紋瞞不了年齡。身為廉訪使者,他原本是宮中內侍,極得官家信任,才能執掌一路監察事宜,乃是管家特派,身份公開的間諜頭子。
有件事毋庸置疑,能得趙佶信任的,多有才學在身,趙約雖為閹人,卻是經綸滿腹、博學多才,身為間諜頭子,他的一言一行不見陰晦,倒是滿滿的儒家堂堂正氣,遣派杭州數年便傳出偌大的聲名。這幾年以他為花評會的評委之一,余人無不敬服。
“趙公風趣……”謝大亨笑著與兩人寒暄幾句,隨后一同前往二樓。經過一樓大堂,他看著吵吵鬧鬧拉關系湊熱鬧的商人,忍不住發了牢騷,“詩會乃文雅之事,請他們前來,委實倒人胃口!
雍和笑道:“往年花評,出錢的大多要靠他們,也不見嘉甫兄不滿。”
謝大亨銜恨道:“花評自是允他們參與……今年與老夫詩會合辦,蔡鋆小兒胡鬧,如此一來,誰人又肯作出名章佳句,令這群不知所謂的商人品評……”
“嘉甫兄此話有失偏頗……”趙約笑著搖了搖頭,倒也未有深入辯論下去,走上二樓,坐在預留的前排席位上,三人未有跟旁邊的蔡鋆等人招呼。而那蔡鋆,在一干元隨吏員的烘襯下,獨自喝著悶酒,遠遠望去,頗有些“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意味。
片刻后,新鄭樓的瓊芳姑娘以一曲《惜分飛》,為這場盛會贏得了滿堂喝彩,花評會甫一開始便入**……
瓊芳表演的時候,張菁正與新鄭樓的薛姥姥在一樓女娘們休憩的房間閑聊,窗戶和門大開,外間觀眾的反應盡入眼底,瓊芳在臺上深情婉轉地唱出“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張菁愣了愣,隨后哼出一聲道:“姥姥,如此一曲好詞被你藏著掖著。去年我為樂婉的詞心急若焚,也不見你吱聲拿出讓我應急……”
當年入籍青樓,張菁便是新鄭樓薛姥姥手下女娘,兩人關系素來極好,這時說起話來像是埋怨,逗趣的意味倒也極濃。
薛姥姥叫起撞天屈來:“老娘幾斤幾兩你不曉得?毛滂欸——知州欸——若無上面發話,他豈會為老娘填詞……也是晦氣,去年隨便為檀香兒準備了一曲,本想問題不大,偏生攤上朱瑞那短命鬼,檀香兒也是廢了。老娘捧出一個行首耗費多大心力,本想著能輕松兩年,那朱瑞自家作死,倒讓老娘跟著遭了殃……”
新鄭樓背后是錢家,薛姥姥說的“上面”兩人心知肚明指的是誰,以錢家權勢,漫說越州知州,令官家大晟府的官員填出一曲好詞亦是可能。這天晚上,薛姥姥手氣委實不好,抓鬮為瓊芳抓到了第一個出場,她也不放在心上,瓊芳表演的時候輕輕松松與張菁在這邊閑聊。
張菁遲疑了一會兒,問道:“那……檀香兒如今怎樣了?”
“怎么,又想行菩薩心腸?”薛姥姥瞥她一眼,說話毫不客氣,“這件事你勿管!雖說檀香兒也非官籍,但人與人不一樣!往日你收留那些半紅不紅,乃至籍籍無名的女娘,老娘不管,她們受盡人情冷暖,知恩圖報,在四時苑呆著也懂本分。至于檀香兒……呵,甫一出道,老娘千叮嚀萬囑咐,莫要壞了身子,日后尋個好人家嫁入不受白眼。她倒好,被海商銀錢一砸,立馬鬼迷心竅了。若非捧個行首不易,老娘早就不愿理她……朱瑞死后,她又尋摸之前的恩客,可哪個不嫌晦氣,愿意理會她……這樣的人,不值當!”
張菁苦笑道:“大家都不容易……”
“是不容易。老娘這些年做事也對得起良心……”
“呵呵,曉得姥姥慈悲……”薛姥姥正欲長篇大論,借機再說教張菁一通,卻被張菁笑著打斷了,“若沒有姥姥照拂,菁兒也不會有今日造化!
“你啊……”
一聲嘆息。
如燕青所見,四時苑除卻人前侍應的,用的人大多是年長女娘,她們多出于杭州青樓,年老色衰無處可去,張菁便收攏起來,在四時苑求活。以前身為官員之女,衣食無憂,見到的聽說的都是青樓女子光彩的一面:某某色藝雙絕,被哪個大人相中,收為小妾了;某某知書達理,之前資助的書生殿前高中,回來迎娶了……可真陷入這潭泥沼,才發現更多的人極為可憐,當紅的年齡只有幾年,隨后便被更年輕的女娘淘汰,在青樓她們十指不沾陽春水,求活的技能一點也無……杭州城窮人聚居的地方,每年都有幾個瘋婆子凍死,而她們之前大多出身青樓……
閑聊被陡然響起的喝彩聲打斷,外間主持的吏員高聲宣揚:臨平李員外為瓊花姑娘獻花六千貫,預祝瓊花姑娘高中花榜!
張菁似笑非笑望向薛姥姥,那薛姥姥唾了一聲,不依道:“呸,非是老娘安排。李員外?沒聽說過,不曉得哪里的土財主罷,定是找錢府有事,想通過新鄭樓的門路行事……豬腦子,這錢送給老娘倒能落一份人情,在這里送出,憑白便宜了州府那幫污吏!”
張菁笑道:“呵,若真無一人送花,姥姥還不得哭死……”
“可能嗎?”薛姥姥白她一眼,老神在在,靜等著外間最終評判。
的確不可能,雖說薛姥姥帶個花魁出來也極用心,但以錢府權勢,哪怕略差一籌,杭州的官員富戶豈敢不將花評會的錢物湊齊,雙手將新鄭樓的女娘捧上行首之位。外間三百五百、三千兩千的送花宣揚著,薛姥姥兀地發問:“菁兒可曾埋下暗手?樂婉那丫頭今晚可有些難啊……”
“哪來的暗手……”張菁抿嘴笑笑,“趙公、雍公雙目如炬,妾身豈敢行那陰私之計。妾身相信婉兒水準,呵!
薛姥姥在她臉上審視良久,笑道:“你這丫頭,不實誠,沒有暗手老身相信。但定是為樂婉求了好詞……以樂婉聲名,好詞也不行,須得是絕妙好詞!比之毛滂這曲《惜分飛》高上一籌方可……說來聽聽,說來聽聽!
她說著話伸手去拉張菁,張菁起身避讓,指著外間說:“姥姥,瓊芳的評斷出來了,呵,趙公在說一甲!恭喜姥姥再得行首……”
“好你個張菁!在老娘面前;^!”薛姥姥擼起袖子,作勢欲打,“老娘爭的不是行首,是花魁!毛滂好不容易出得一曲好詞,老娘對瓊芳倒是期望甚高。你為樂婉備了什么詞,急急說來!樂婉出場靠后,你想急死老娘?”
“呵……”
瓊芳自臺上下來,笑望著休憩之處雞飛狗跳,她身后跟著一大班前來恭賀的同行女娘,望著薛姥姥嬉鬧,倒也不覺意外,只是張菁怎會也是喜笑顏開,她難道不該為樂婉擔心么?有人將目光投往那邊角落靜坐的樂婉,呵,多日未見,她為情所傷,倒是愈發楚楚,我見猶憐了……
……
在今晚的風云慶會閣,這邊的嬉笑實屬小打小鬧。舞臺對面一樓大堂,坐的多是商人,他們分行業、按近疏各占一桌,交換消息,互相吹捧。有的也會端起酒盞,到其它酒桌敬上一圈,返回后告訴同伴:“呵,前段時日收得一批茶鹽引,有宋兄幫襯,這才折成現銀,此番遇上,不得不喝上一杯聊表謝意……”
“喔……能將茶鹽引折成現銀?你定然大賺特賺了……獎酒,獎酒!”
陳起也坐在這里,他跟剩下的書商不熟,碰了幾盞之后便顯得孤寂,旁人閑言碎語其實也有聽到:“一個小小書鋪,今年竟也來參加花評,不曉得花了多少買門刺……”“全憑《三國》,據說他的門刺是州府送的……”諸如此類,甚至還有提及爹爹陳思的,陳起直若未聞。這世道便是這樣,燕青說了,努力點,成為吃人的人,再跟旁人計較……州府吏員來桌上敬酒,他小心翼翼地迎來送往,其余時間都在默默觀察,默默旁聽,心里打著算盤;ㄔu會連辦三日方能結束,這天他是抱著來看看的念頭,不敢輕易出擊。
尤俊跟他同桌,到得后來,尤俊索性換了位置,坐到他身邊,兩人低聲聊起燕青、聊起即將發售的《水滸傳》來。
“向美兄,小弟并非矯情,只是燕兄說了,暫時不讓小弟發售新書,小弟覺得有理,這水滸發售,向美兄獨力為之吧。小弟預先恭祝向美兄新書大賣!”陳起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呵,多謝彥才兄!庇瓤『攘丝诰,思付片刻道,“日后彥才兄若有難事,盡管開口……”
他終歸覺得從燕青那里拿來《水滸》有些讓陳起吃虧。
……
女娘表演的空隙,二樓以上也是熱鬧,畢竟今晚還有詩會的名頭。令謝大亨氣惱的是,今晚眾多才子學士似乎都學會了謙虛,各種借口推三阻四不愿拿出作品讓大家品評,書桌前的女校書在那邊等了許久,除卻花評會上女娘唱出的新詞,卻是一首新作也無。
想想倒也正常。
有意爭奪行首的,所屬青樓背后皆是手眼通天,他們滿世界求詞,在此時奏唱的,皆可謂一時佳作,譬如說毛滂的《惜分飛》,譬如說陳克陳子高的《謁金門》……有這些珠玉在前,若非胸有成竹,誰又愿把之前準備的作品拿出來獻丑?以前詩會,都是先讓新人展示,那些對作品有信心的,不到最后一刻不會拿出;ㄔu會以瓊芳《惜分飛》開場,致使這邊詩會也沒了趣味。
謝大亨將目光在二樓掃過,熟悉的望見便避開眼神,生怕被他點將……他看了一圈,陳克倒坐在那邊,有心想問對方是否還有佳作,卻遠遠看著一群人圍著他說著什么,想來是在探討方才那曲《謁金門》……謝大亨頹然而坐,心中對蔡鋆的不滿又增添幾分。
而那蔡鋆,仍是不死不活地在旁邊飲酒。謝大亨懷疑:若非今晚花評尚有收入,蔡鋆怕是早已離去。
……
半夜的熱鬧之后,臨近亥時,四時苑的樂婉倒是登場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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