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婉登臺之際,噓聲四起。
花評會歷來是杭州最高水準的歌舞匯演,女娘們上臺表演,臺下素來秩序井然,眾人皆是屏聲斂息,生怕錯過任何一句音符樂章,吵鬧斗富的場景多出在女娘表演完畢,觀眾爭相砸錢獻花的時候。而此時樂婉上場,嘈嘈切切的現場卻未有停止下來。臺前近處,有個臉生橫肉的家伙甚至向地上唾出一口唾沫:“滾回給施酒監唱去!”
沒有女娘伴舞,樂婉獨坐臺上,一張琴,一道瘦弱的身影,泫然欲泣……
二樓酒醉的蔡鋆為吵聲驚醒,醉眼朦朧地望向舞臺,恍惚中樂婉顧影自憐的場景觸動了不知哪根心弦,癡癡地望了半晌,打出一個酒嗝:“嗝……陳、陳參軍,這是為何?”
陳平湊頭過來,斟酌著言辭。說起來當年蔡京也曾在杭州為官,蔡鋆算是半個杭州人,有些話自是說得,他三言兩語將樂婉與施演的糾纏解說清楚,笑道:“四時苑的張菁性子倔犟,明知樂婉不討喜,還要出來現眼,她若能再登行首,老夫將腦袋扭下當蹴鞠踢……哈哈……”說話間見蔡鋆臉色不對,笑聲變得愈來愈低愈來愈低……
負責整肅秩序的吏員沿樓走動,前排趙約也站了起來,將嚴厲的目光往樓下掃去……現場終于回復安靜,臺上樂婉遲疑著撥動了琴弦……那是《擷芳詞》的曲調。
舞臺側方,張菁緊握的纖手松弛下來,長長呼出一口氣息:能開始便好!薛姥姥斜瞄她一眼,暗自嘆息。
四時苑的情況薛姥姥清楚,張菁出自新鄭樓,以女子之身獨力創建四時苑,養活了上百位女娘,其中艱難遠超常人想象。杭州青樓,背后皆有世家大族支持,而這張菁……呵,旁人以為她跟錢相公有所勾連,那些年錢忱來杭小住,的確對她動心,張菁硬是不從。彼時的錢忱風流大度,未有強迫于她,飲宴待客倒也時常喚她作陪。錢忱走后,張菁自贖其身,扯著虎皮開了四時苑。
杭州終歸是吳越國舊都,也只有錢家罩得住兩家知名青樓。
做事情向來得防微杜漸,借著錢家名頭,四時苑開了先例占據行首兩席,越是如此,張菁越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若今年丟掉一位行首,錢家未有因此發怒,來年旁人自會再做試探,行首的位置、正店賣酒的資格、抽稅、幫派潑皮搗亂……一步步掀開四時苑色厲內荏的痛腳,最后一口吞下。
這些道理張菁不會不懂,以樂婉當下聲名,她憑什么還敢相信樂婉能拿到行首的席位?
玉指輕揚,琴聲流瀉,似哀鳴,似傾訴,撩人心弦。這樂婉的琴藝倒是益發嫻熟了,她將悲苦與絕望融入琴中,由不住令人心生憐惜。
薛姥姥靜靜地望著樂婉表演,余光掃過看客,有人臉現不屑,但更多的倒是沉湎于曲調之中了。
這曲《擷芳詞》,怕是以哀婉取勝……樂婉啊樂婉……
前奏漸去,樂婉張開檀口,吐出了第一句歌詞: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春日里,美人殷勤把盞,其中柔情美景哪個不會艷羨?
半醉半醒的蔡鋆坐在那里,侍妾婉轉相迎的媚態在腦海里浮現,不由悲上心頭。而臺上樂婉的聲調陡然高亢,似泣訴、似哀鳴: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好!”蔡鋆有感而發,兀地站起,踉踉蹌蹌向回廊走去。那邊離樂婉近,看的清晰。
他的聲音不低,旁邊許多人都能聽到,別人厭煩地望向他去,他卻毫無知覺,硬生生擠到了謝大亨身側。
“哼!”謝大亨抖了抖袖子,將椅子往雍和這邊靠了靠。
奮力將目光聚焦,臺上瘦弱清麗的女娘盡入眼簾,那女娘一身紅裙,唱出的曲調無盡哀傷,像是在大婚之日聽聞良人亡故的消息,其中反差,令蔡鋆忍不住想將對方攬入懷中溫聲勸慰。
上闕終了,間奏響起后,陳平等人自身后跟來,將謝大亨擠得更遠了一些。謝大亨臉現薄怒,雍和倒是低聲勸了一句:“嘉甫兄,勿急!且聽此曲……”
隨后低低嘆出一聲:“僅觀上闕……今晚諸詞,以此詞為最……”
舞臺側方,薛姥姥瞠目結舌地望著臺上,喃聲發問:“菁兒,這詞……是樂婉所填?”
“呃……不是,是旁人專一為樂婉寫的。”
“誰人有此才情!周美成?賀方回?”
“還真不是,這人姥姥不會識得……”
薛姥姥望了張菁一眼,隨后將目光在風云閣內四處打量,看了看聽得入迷的觀眾,咬牙切齒:“小菁兒,你我多久未曾長談了?”
“呵……”
……
雖說曲子亦分偏好,常人聽曲,陡然被曲子中哪個音符歌詞打動,引起了共鳴,便會覺得這首曲子絕妙無雙,多年后回頭再聽,沒有當時感懷,或許會覺得一般。但總有些詞曲能超凡脫俗,如“春花秋月何時了”、如“寒蟬凄切,對長亭晚”,如“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這曲《擷芳詞》,如一支箭直入心扉,引得心有同感的蔡鋆不自覺失態,引得風云慶會閣的看客沉迷不已。
雖說只唱了半闕,蔡鋆指著臺上正在撫琴的女娘,聲調極低,卻是一字一頓地對陳平說:“我、就、要、她!”
陳平臉現難色,迎著蔡鋆堅定的目光,心念電轉:“要不……今晚的花評暫且結束,樂婉的考評明日再行公布?”
酒意漸消,蔡鋆略想了想,明白對方的意思,他望了望周遭,樂婉登臺之際的天怒人怨場景早已不見,觀眾大多對樂婉也是憐惜,想來樂婉定能登上行首之位。若不公布結果,明日一日,可供操作的時間空間才能顯現。蔡鋆點了點頭:“告知眾人,樂婉之后僅開詩會,花評明日繼續……”
兩人說話之際,樂婉在臺上繼續演唱,這時回過頭來,聽到對方在唱:“……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蔡鋆只覺痛徹心扉,望向樂婉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憐愛。
樂婉屈身行禮之時,風云閣內鴉雀無聲。如此過得好久,女娘孤寂的身影消失好久后,風云閣內才傳出一聲聲嘆息。
“好詞啊……”
“絕妙……”
有感情豐富的甚至抹了一把同情淚:“欸……樂大家委實有些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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