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行，到了清河坊，燕青走進尤進士書籍鋪，對書鋪的掌柜說：“老人家，在下想找向美兄一敘，可否喊他過來？”
“您是？”
“燕青。”
年節未過，年輕的學子手中有錢，書鋪里人頭攢動，卻是寂靜無聲，偶爾響起會鈔付賬的聲音，也壓得極低，生怕影響到正在看書的人們。街上倒是熱鬧非常，與此間沙沙的翻書聲對比鮮明。
文明愈是發達，人們對知識便愈珍惜，在書籍的殿堂里懷著求圣之心殷殷而讀，這樣的場景，后年將被裝神弄鬼的方臘毀于一旦，可惜嗎？
掌柜的看著燕青，想了片刻未有聽說過他，本想出言推拒，可看著他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將話咽了回去：“公子稍等，老夫回后院看看。”
“謝謝老人家。”
沒有多等，尤俊出來的時候那掌柜尚未過來，燕青朝他拱手行禮：“向美兄，借一步說句話？”
“哈……”尤俊顯得極為歡喜，大步走來拉住他的手臂，“家里請，家里請！燕兄能來，尤家蓬蓽生輝！”
后門處，老掌柜皺眉望著兩人，他在尤家多年，從未見過尤俊對人如此熱絡，疑竇叢生，很是打量了燕青一番。
掌柜走后，燕青笑著搖頭：“向美兄，小弟尚有他事，貴府今日便不進去了，來此只為問下那《水滸》向美兄可打算付印？”
尤俊笑道：“不瞞燕兄，雕版已成，也已試印了幾本……”
“小弟需要三本送人，向美兄……”
“稍等，馬上拿來！”
……
手里拿著《水滸》，燕青在繁華的街市上茫然而行。
詩詞里的上元節多在晚間，這時看來，白日里的繁華并無遜色之處。早些時候其實有官府組織的統一表演，舞龍舞獅的、劃旱船的、踩高蹺的，敲鑼打鼓排成長隊在路間表演，人們擠在道路兩側觀看。這時候成規模的表演已經結束，街巷兩側稍顯狼藉，偶爾仍有表演的隊伍過來，路邊的人紛紛議論這是哪家哪家的隊伍，今年沒被選上，所以才在這時候出來表演。隨著人群讓開道路，身側站的是一對父子，小孩子坐在爹爹脖頸上，興高采烈地觀望、呼喊……
過朝天門、保和坊，到家的時候比平素要早許多，織娘疑惑地看他：“公子今日回來的早。”他笑了笑，俯身拍拍咸魚，走向屋內，織娘便跟了進來。
“吃飯了么？”
“不餓。”
“稍等，奴家為公子做飯。”
廚房里傳來咄咄咄咄的切菜聲，他坐在炭盆前，**著咸魚，兩眼無神地望向房外。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織娘端了菜飯進來：“洗手吃飯吧。”
“哦。”
……
尤俊送來的老獐極香，織娘的手藝無可挑剔，美食在前，燕青卻顯得心不在焉，隨手扒拉著飯粒，有一口沒一口地送到嘴邊。織娘望了片刻，抿嘴笑道：“公子，這是怎么了？”
“欸——”燕青放下筷子，轉頭看著她，“織娘，我是一個懶人，對不？”
織娘笑著點頭。
“你別笑，懶是人類進步的動力。”燕青也有點樂，他跟織娘說話最多，有時候說些莫名其妙的詞語句子織娘已經習慣。兩浙一帶絲織業繁盛，燕青便舉了例子，“拿你的名字來說，織娘，‘婦織而衣’，上古時期已有簡單的繅車、紡機、織機，幾根棍子、一個紡輪便算織機。男耕女織的社會，男人下地勞作，女子在家紡織，一年下來織成的衣物可能只夠自己家中所需。后來有個懶女子，心想能不能快點把衣服織完，然后就能休息，她便把織機上填了幾根棍子，原本是用手的，嫌累，換成了腳踏……一步步發展到你現在見到的織機。”
織娘聽了覺得有理，笑吟吟道：“公子啊……”
“還有，懶人才能寫出好文章。”燕青繼續說著，“李白知道吧，詩仙欸~呵，什么叫‘仙’？懶得什么都不干才能叫仙，他到處晃蕩，游手好閑，這才寫出了那么多詩篇。‘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你看，他即便是四處亂逛，也是不想吃一點點苦，如此之懶惰，方能成為大詩人，受世人景仰……你說啊織娘，我懶的不對么？”
“對，公子懶得有理，懶得理所應當。嘻。”
經常聽他胡謅，織娘的抵抗力無比強大，偏著頭輕聲問道：“公子懶就懶了，平素也無人說你什么，今日怎么顯得有心思？”
燕青蹙眉愁苦道：“我的工作要丟了……”
“啊？”
“就是四時苑那份差使……四時苑遇到點麻煩，其實也算不上多大事，解決的辦法很多，他們不曉得為什么說無解，打算關了四時苑，然后我就沒了工作……”
“公子啊……”
自打認識燕青，織娘從未見過他心思重重的樣子，仿佛世間所有事在他面前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今日見他顯得愁悶，本以為發生了多大事情，方才在廚房切菜，險些切到自己手上。此時聽到是因為那份一個月一貫錢的職使，想起方才白白憂心，有些生氣，她便直直地望了燕青片刻，幽幽說道：“只為這事？那職使公子又不在乎。廚房燉了湯圓，奴家為公子盛去……”
“你不懂。”燕青搖頭道，“我是懶人，不喜歡改變。喜歡呆在固定的環境，結識固定的人，說著平常話，做些平常事。原本是打算搬到蜀中的，半年下來，搬家的想法也淡了……”
織娘頓下了腳步：“嗯？蜀中？”
“呵，之前的想法……”燕青揮揮手，轉移了話題，“那差使挺好，清閑、安靜。這些時日想了想，若什么都不做，會覺得無聊，若做的多了，會煩。四時苑的差使剛剛好。”
“那公子幫他們處理了麻煩不就成了？”
“有些事一旦去做，就停不下來了。各種麻煩、各色人物會紛至沓來，想在這個小院安安靜靜的生活大抵會變成奢望……在杭州活了幾十年，雖然這輩子也就不到一年，我挺喜歡這座城市。幫了四時苑，日后若杭州城遇到麻煩，要不要幫，要不要做點什么……再過些年，若女真人南下，又該如何自處……我很苦惱啊。”
到得后來，燕青的聲音愈發低沉。他本就胸無大志，在他看來，中華民族的歷史如浪打礁石，或許會被暫時的狂風巨浪淹沒，但過不了多久，總會有英雄人物應運而生，撕裂颶風，拍碎浪花，力挽天傾。這個人不會是他，他只想安安靜靜的在這個沒有雯雯的世界苦苦捱幾十年……
若幫了四時苑，他大抵會進入很多人的視線，日后災難降臨，這些目光中免不了會有乞盼、會有祈求，到時候不做些什么焉能心安。
“一輩子……一年……”
他的話織娘聽見了，卻聽不懂。不過織娘知道，那些話燕青只是在自言自語，有些事情終究要讓他自己想明白方可。咬了咬嘴唇，片刻后，織娘出門為他端來一盞湯圓，湯圓是織娘自己揉制的，晶瑩剔透，一顆顆浮在清亮的面湯上，令人不忍動筷。燕青抬頭望了織娘一眼，展顏一笑：“上元節，團團圓圓啊……”
遙遠的后世，雯雯也在喝湯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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