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泛白,織娘悄聲起了床,走出房門,眼前盡是霧氣流瀉,茫茫的乳白一片看不清方向,約莫不來時辰。
上元佳節(jié),報時的行者亦在偷懶,耽擱了平日的活計。
摸索著向廚房走去,守在門外的咸魚默默起身跟隨,令織娘在這相對陌生的環(huán)境里多了幾分心安。到得廚房跟前,才望見屋內(nèi)有微黃的燈光自窗戶朦朦透出,咸魚乖巧地留在門外,她推門而入,見到陳家娘子立在灶臺前發(fā)愣,柴火已放進(jìn)灶膛,卻是忘了引燃。
“姐姐,早啊……”
開門聲并未驚動對方,織娘輕輕地問了聲早,程媛這才回過神來,強(qiáng)笑道:“呃……讓妹妹見笑了。成親這么多年,陳起尚是初次離家遠(yuǎn)行,昨晚我躺在床上怎也不得安睡……”
“元寶呢?”
“跟他大媽媽睡呢。”
……
敘著閑話,織娘自程媛手中接過火引,斂裙蹲在灶膛前將爐火引燃,明亮的火焰自灶檐呼呼向外竄,映出了織娘因疲倦而略顯蒼白的臉頰。
“姐姐,昨晚我亦是未曾入睡……”
昨日午后,燕青帶她過來,將她留在陳家,隨后陳起急沖沖地拿了行李便走,說是要出趟遠(yuǎn)門,到亳州。當(dāng)時燕青尚在,程媛不好追問緣由,匆匆備上干糧衣襪打好包袱送陳起出門。到得晚間,兩人各有心思壓在心頭,誰也未曾想起上街觀燈的念頭,很早便各自回房,熄燈休憩了。
爐火很旺,燒得鐵釜里的水快速升溫,釜壁上生出無數(shù)個小氣泡,片刻后離開釜壁,在水中變大、浮起、破滅……織娘愣愣地看了會兒,轉(zhuǎn)頭看了看等下程媛,寬慰道:“姐姐,奴家亦不曉得陳公子為何遠(yuǎn)行,但燕公子行事素有章法,定不會讓陳公子隨意遠(yuǎn)行。況且,至亳州水路暢通,從無江匪山賊作孽,姐姐無須憂心過甚。”
程媛嘆了口氣,幽幽道:“燕公子神仙般的人物,他的安排,對陳起我擔(dān)心倒不至于,只是,這是上元佳節(jié)啊……”
是啊,上元佳節(jié)啊。盡管家中有長輩過世,陳宅放不得鞭炮,貼不了春聯(lián),可隨著年三十漸遠(yuǎn),上元佳節(jié)再臨,日子漸漸撫平了家人的哀慟,老夫人望向元寶的目光滿是慈愛、欣慰,家中的氛圍愈發(fā)和樂。
偏生在這個時日,陳起離家遠(yuǎn)行了。
隨著程媛的嘆息,織娘腦海中浮起燕青那張慵懶卻令人安心的俊容。
上次燕青令她離去,事后曉得是惡了朱衙內(nèi),那時織娘不解其因,加之不愿回家,留了下來,燕青并未多說什么。而這次,在她的勸說下,為幫張姥姥的四時苑,燕青需要面對的是蔡知州蔡衙內(nèi),雖說燕青素來令她心安,可這次,由不得她不去擔(dān)心。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本本分分地聽公子吩咐,住在了陳家。昨夜整晚輾轉(zhuǎn),始終在問自己,若無她的勸說,公子會不會對四時苑的麻煩置之不理,安安逸逸地讀書品酒,逗弄咸魚。
蔡鋆蔡知州,怎么看都是一個不可撼動的存在。
霧色正濃時,水開了,外間的鞭炮聲亦開始漸次鳴放,籠罩在杭州城的年節(jié)氣氛仍是濃厚。程媛端了熱水送給婆婆洗漱,不久之后,兩人做了早飯。再之后,霧氣開始淡去之時,打開了院門。
書鋪的老掌柜來了,幫忙的伙計也到了——那是斷了左臂的陳三兩——說起來算是陳起家的本家。陳三兩去書鋪卸開門板,而這邊,老掌柜在遠(yuǎn)處的鞭炮聲中一驚一乍地說起了杭州城內(nèi)最火熱的新鮮事。他識得燕青,去年陳家出事后,也知道了三國乃燕青所作。
“……燕公子到的時候,風(fēng)云閣內(nèi)萬眾矚目,聽聞燕公子字浮生,城內(nèi)最紅的歌姬哪個不想擠上二樓向公子求詞一曲?州學(xué)的謝教授眼熱,為難燕公子,燕公子便作了一曲《青玉案·元夕》,轉(zhuǎn)眼之間,全城傳唱,當(dāng)時老夫在街上閑走,歌聲處處可聞……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以燕公子之才,兩浙第一才子劉行簡亦是當(dāng)場鞠躬,五體投地。那蔡知州妒火燒昏了頭,刁難令公子作檃栝詞……”
“……隨后?”陳三兩來了后院,聽老掌柜說得入神,這時忍不住問了一句。老掌柜瞪他一眼,道,“隨后當(dāng)然是自討無趣,燕公子天縱之才,落筆成章。只見他才思敏捷,不帶分毫猶豫,又一曲《水調(diào)歌頭》,‘與問牛山客,何必獨(dú)沾衣’,令趙使者、雍提學(xué)都是啞口無言,何況他蔡知州?”
“那蔡知州豈不丟人極了?”
“嘿嘿。”老掌柜捋了捋白須,“尚不到最羞人之時。蔡知州面皮也厚,妄想強(qiáng)詞奪理,燕公子隨口問他‘你不怕懷疑……哈哈……懷疑人生嗎?’哈哈,一句話……一句話將蔡知州當(dāng)場氣昏,灰溜溜地被人抬走了。哈哈哈哈……”
說話間,老掌柜的笑聲陡然爆發(fā),迎著聽眾疑惑的目光,他就那樣站在庭院里,站在尚未完全消散的霧色里,笑得放浪形骸,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哈哈……蔡知州,天大的笑柄……呼呼……哈哈哈哈……”比照著他平素鎮(zhèn)定安詳?shù)男宰樱替轮挥X眼前的一幕荒謬而不真實(shí)。過得片刻,細(xì)細(xì)想了想這句話的蘊(yùn)意,程媛笑了,陳三兩笑了,織娘也在那里掩口輕笑,只是,這笑意怎看也顯得牽強(qiáng),眉目間的憂愁怎也掩飾不了。
與此同時,相似的場景,在杭州城內(nèi)處處上演。
昨晚風(fēng)云閣中變故迭生,老掌柜敘說的極為收斂,與事實(shí)大抵相差不遠(yuǎn)。但在許多地方,其實(shí)說得早已愈來愈不著邊際。
起初還好,在大多數(shù)人來說,他們不會像織娘、程媛這般早早入睡,畢竟是上元佳節(jié),街頭巷尾到處是好玩的熱鬧的地方,怎會舍得睡覺浪費(fèi)。如果在街上,那最引人矚目的花評會上的情形,多少都會有些耳聞,花評會上的新詞好詞一待現(xiàn)世,便會有小廝快速傳出,隨之而來的便是寫出詞曲的才子、其中發(fā)生的風(fēng)流韻事。
“寫《三國》的浮生到了花評,對,便是填了昨晚樂大家那曲《擷芳詞》的浮生!這曲《青玉案》是他當(dāng)場所作,此詞一出,天下再無元夕詞,劉行簡亦是當(dāng)場五體投地而拜……長相?年約雙十,翩翩無雙,閣內(nèi)的大家們眼珠都看直了……”
……
“又一曲絕妙好詞,還是那浮生公子,《水調(diào)歌頭》。你聽我說,這浮生公子與樂大家情投意合,浮生公子憐惜樂大家,這才為她作出了昨晚的《擷芳詞》,誰知蔡知州欲橫刀奪愛,浮生公子這才出面。這曲檃栝的《水調(diào)歌頭》……浮生公子還質(zhì)問蔡知州,還質(zhì)問蔡知州,哈哈……哈哈……‘懷疑人生’……哈哈……蔡知州他……”
才子、美女、貪官、花評……一個傳奇故事的所有元素?zé)o不包攬在這一晚的風(fēng)云閣,瞬間便形成強(qiáng)大的魅力傳往杭州城的角角落落,燕青所作諸詞一晚之內(nèi)唱徹杭州城,而他對蔡鋆的四字考評,幾乎令黔首百姓笑了整晚。
第二日一早,風(fēng)流韻事漸漸變成了流言,譬如“蔡知州回府后吐血三升而亡”、“浮生公子已與樂大家離開了杭州城,據(jù)說要乘船出海隱居”、“州府內(nèi)的差役連夜抓了浮生公子,此時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等等等等,也有不知哪個青樓里有人說“樂婉水性楊花,之前勾搭施酒監(jiān),如今挑撥浮生公子與蔡知州相斗,不知羞恥”之類的話語。當(dāng)然,都不成氣候,最為膾炙人口的仍是燕青所作的詞和他對蔡鋆的考評——懷疑人生,幾乎令每個聽到的人都忍不住笑彎了腰。
晨霧籠罩中的杭州城,似乎彌漫著一股無法言喻的病態(tài)之喜。
而又有誰人知道,他們口中正在議論的仇敵,此時正在州府后署清清靜靜的“談心”?
晨光中,薄霧里,一輛漆黑的馬車轔轔而行,踏入了棚北大街。馬蹄聲噠噠,載著車內(nèi)老人的嘆息,一步步駛向陳宅經(jīng)籍鋪。
“趙叻,你說他文采橫溢,武力過人,怎會自投羅網(wǎng),送上州府衙門去,且沒心沒肺的住了下來?殺了方貌方百花,他已是江南綠林的公敵,如今又公然殺入府衙,官府、綠林得罪了個遍,老夫怎看他也是必死之人,難不成他本就是自尋死路?”
史載宣和二年,方臘亂軍進(jìn)逼杭州,知州趙霆以降大小官吏棄城而逃,亂軍入城后,廉訪使趙約至方臘軍前放聲大罵,隨后被下令斷肉割體,取其肺腸,熬成膏油……他又為何自尋死路?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fèi)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