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是個大晴天,杭州府衙空前清閑,臨近午時,陳平如以往一般,輕輕推開了院門,走到正房門外,靜靜坐在了走廊下,望著眼前一根廊柱發呆。
“浮生兄,照你所言,小弟若想壓那蔡攸一頭,唯有做個能吏方可?”
“呵。“燕青輕輕一笑,語帶嘲弄,”吃喝玩樂你不如人家,說捧逗唱你不如人家,筆墨丹青你不如人家……與蔡攸相比,你也只能勉強做個能吏,方可令官家高看你一眼。”
蔡鋆并未生氣,恭敬問道:“可浮生兄你曾說這世道最大的大……大腿是官家,若想抱上大腿,討好官家,必得投其所好。官家愛的是筆墨丹青、詞曲美人……小弟記事以來,倒真沒見到有幾位能吏得以高聲,反倒是高俅朱勔之流平步青云,官路亨通。”
如這樣的對話已持續幾日,陳平想象得出蔡鋆此時的模樣,垂首躬身,如弟子侍奉師長。有時他會覺得可笑,但更多時候,兩人對話的內容已不容他胡思亂想。
陳平豎起了耳朵,靜靜聽燕青解惑道:“燭臺之下那一團地方,光線總被遮擋。你生于蔡府長于蔡府,只看到高俅朱勔之流,卻不去細思你爹爹蔡公相為何屢經沉浮而不倒?”
“絕非因由他字寫得天下無雙,而是因為他善理財。”
“弄臣易求,能吏難得。”
燕青的聲音不緊不慢,聽來似是永遠帶著嘲意,哪怕是他提及官家:“藝術是一項頗費錢銀的愛好,尤其是坐擁天下之人,當他存著一顆藝術家的心時,簡直是場災難。他多情靈動的心思,要美女,要珍奇,要奇花異草,堆山造林……除了百姓死活不管,余下的都想要。這個時候,他的欲壑永遠填平不了,便需要一個人來為他源源不斷地斂財。這個人便是你的爹爹蔡京。”
“今上自登基以來,稍作隱忍,幾年后便本性畢露。他將平衡之術演繹地爐火純青,朝中諸公稍稍坐大,隨即便被打壓,留下的只是一群應聲蟲。對他來說,王黼、高俅、朱勔、蔡攸、白時中、李邦彥……隨時可棄如敝履,但你爹爹不同,當他習慣于你爹爹總有辦法為他弄來錢財時,哪怕你爹爹勢力漸大,權傾朝野,他亦會捏著鼻子忍下,因為他需要錢,旁人弄不來錢。”
“況且你爹爹不僅是為能吏,他學識亦深,書藝畫藝與官家談得來,逢迎之術同樣爐火純青……這兩樣你尚需學習歷練,可稍微放放,但其中關鍵你需認清。當你能為官家斂財時,你放心,若有必要,官家丟棄的只會是蔡攸,而不是你。”
蔡鋆問道:“那……如何方可理財?”
燕青道:“復雜的暫不說于你聽,說個簡單的。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其中緣由今日亦不對你細講,我只告訴你,如今有個得名又得利的良策。”
“天下已承平一百多年,富者愈富,窮者愈窮,土地兼并時總有富戶會使些違法勾當,逼迫良善之戶家破人亡。這種事不罕見,你當是多有聽聞,莫將目光盯在這些富戶送你的三錢五兩之上,因小失大……這是你的機會。再怎么說你也是蔡公相之子,根深勢大,普通富戶不會放在眼中,若遇這種情形,秉公行事,將這些人抄家治罪,然后……積攢地多了,就送給官家吧……”
“多向陳平學習,多多請教他的意見,他老于世故,誰人能惹誰人不能惹看得清晰,不會將你帶入陰溝。”
陳平在外間聽得哭笑不得,隨后倒聽見燕青嗤笑道:“僅憑你蔡鋆,眼高手低,做不來的。”
蔡鋆仍未氣惱,深思片刻后,畢恭畢敬道:“受教了,燕兄。”說完咬牙做好挨打的準備,等了許久,那刀背卻未曾過來,抬頭望望燕青惘然的面容,心念微動,壯膽問道,“浮生兄,陳安之立志出人頭地,小弟亦想壓在蔡鋆之上……為此如你所講,‘適者生存’,適應如今世道,適應最大的大腿官家。這些時日受浮生兄點撥,小弟如撥云開霧,眼前豁然開朗,再不會將心思沉迷于酒色之中,懦弱逃避。小弟陡然想問,以浮生兄之才,不知可有志向欲得?浮生兄可會如小弟這般,適者生存?”
燕青嘴角勾出一抹嘲笑:“怎地?探探在下口風?若在下心無大志,便能身居幕后為你出謀劃策?”
蔡鋆赧然而笑,對面燕青卻是笑道:“這世道無需在下適應,這世間無人值得在下委曲求全去適應!若我心思動了,那也只會讓這個世道適應我,而不是我來適應它!”
這番話說的朗然決然,可此時的燕青,怎也想象不到,在不遠的將來,他的目標會是替代蔡京,極力去迎合趙佶,成為趙佶身前第一寵臣……
此時的燕青,盡管多次警告自己,他與這個時代的人智商相差不遠,他所擁有的也只是尚未改變的歷史,和千年積累的知識,他不該以俯視嘲弄的目光看待遇上的人和事,他應當以敬畏謹慎的態度面對一切。可在他來說,活著沒有目標,沒有在乎的人和事,雖說尋死的心思淡了,可真遇事臨頭,這條命還真不在意。既然如此,活那么累干嘛……
事情在朝著預想的方向前行,如今萬事俱備,需要等的也只是陳起歸來了。不過問題倒也不大,若陳平那邊進展不順,這邊影響不了大局,本就是隨手而為,可控因素不多,失敗實屬正常。
當年初入投行,資源不多,人脈不廣,十個并購項目最后能敲定一個也是僥幸,他能出人頭地,憑借的也僅僅是比旁人多用份心,多吃點苦。如今在這里,心思慵懶,幾乎無可用之人,可借之勢,有些事不如意亦是應當。
……
燕青在里間想著心思,陳平在院外想著心思,陡然間陳平聽到院門吱呀打開,那是織娘來了,身后跟著一人,滿面風塵仆仆,疲憊不堪。陳平舉目細看,辨出那正是陳宅經籍鋪的陳起陳彥才,站起來后不知該問些什么,隨后眼睜睜看著織娘向他斂衽一禮,提著食籃帶著陳起進了房間……
這段時日織娘常來。這廚娘的心思不可捉摸。
據陳平所知,織娘與燕青相識不過半年,見兩人言談舉止,亦無私情。舉凡如燕青這般做出此等要命之事,下人奴役怕只會當即如鳥獸散,唯恐沾惹是非。
織娘倒好,隨趙約來過一次被燕青勸走后,隔三差五便會過來送飯。天氣尚寒,有時候她嫌飯菜變涼,也會帶了食材來州府做好后端上——唐恪唐欽叟知杭州期間,她曾為這里廚娘,并不陌生。
燕青說過一次,后來再不攔阻。陳平更不會多言,反而下令外間廂軍應捕用心接待,他指望著織娘的出現,會讓燕青多一點點顧慮,多一點點忌憚。
效用是有,至少織娘在場,蔡鋆稍稍偷懶,悄悄動動麻木的軀體,燕青則會睜只眼閉只眼,不加懲處……
隨后織娘再來,暢通無阻,無人敢作難。哪怕她今日帶了陳起過來,也沒人多問一句。
……
陳平跟進之時,恰好看到陳起遞給燕青一方木匣,拱手說道:“燕兄,幸不辱命。”燕青伸手接過木匣,未有打開來看,盯著陳起望了片刻,笑道:“彥才兄辛苦……瘦了。”
陳起顯得拘謹不安,他先是向不遠處蔡鋆行禮:“草民陳起,拜見蔡知州。”不敢看對方反應,又向陳平行禮,這才轉過頭來對燕青說:“自汴梁回返時不敢耽擱,得候大人照應,一路快馬飛馳,比之乘船要快上一些,只是沒怎么顧上吃飯。”
這個時代,乘船的確便捷,但若不運送物資,僅傳消息的話,還是走驛道的官馬最快。有侯蒙安排,陳起大抵一路換乘回來,雖說達不到驛卒幾百里加急的程度,但也著實辛苦。他本是普通人,不擅騎馬,方才進門時看得出來走路已有不便。
燕青沒再言語,靜靜地等織娘放完飯菜,溫聲道:“你們先回棚北大街,我下午過去接織娘回家。”
輕輕一句話,織娘聽了提籃的手微微顫動,愣了片刻后,碎步疾行朝外間走去。陳起勉力朝蔡鋆陳平笑笑,亦不知該說些什么,匆匆一禮跟織娘走去。目光所及,院中的織娘抬起右手,不停在雙眼處抹來抹去,背影不住抽動,想來是在哭泣。
房間里留下的三人,蔡鋆陳平兀自懷疑,滿面狂喜不信。
“燕公子,你……你方才說今日……今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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