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無人問落花,綠陰冉冉遍天涯。
進入四月,江南已是初夏,這一截時間,是一年中江南風光最美的時節。天氣不冷不熱,萬物不枯不盛,花容正貌,綠樹成蔭,青翠中蘊藏的仍是勃勃生機。若將目光投往城外,河堤畔,桑梓旁,農家灑落的稻種早已破土而出,郁郁蔥蔥,嫩得令人心醉,過得幾日便是插秧時節,老農們不時來田間地頭查看,約莫著時日,丘壑縱橫的臉上洋溢著滿盈盈的笑意。
簡單,知足。
而城內的人,心思則要復雜許多。
年節過后那段時間,有消息靈通者傳言,去歲至今譽滿杭州的燕青燕浮生犯了大事,他闖進州府挾持了蔡知州,隨時可能殺掉!蔡鋆不比朱勔,他有爹爹蔡京當權,若他身死此處,蔡公相震怒之下,杭州城的富戶只會如池魚一般無辜地等待被殃及的災厄。
有幾戶已暗自搬離,上元初過幾日后,城內青樓楚館沸沸揚揚傳唱的那幾曲新詞,《擷芳詞》、《青玉案》,不約而同地被女娘們忘記,走在街頭再也聽聞不見。
州府中進不去,可大門緊閉的四時苑,見不到人影的蔡知州,有些人甚至到燕青住處側面打聽,街坊說小院已多日無人出入。平素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到得此時被有心人勾連一起,無不證實著傳言可能便是事實。
城外的大師算到,去歲至今,杭州城被外邪入侵,這才禍事連連發生。細思極恐,那外邪分明不就是燕青燕浮生嗎?
才華橫溢的不單有文曲星,亦有可能是邪魔鬼道之徒。
有一段時間,惶惶不安的氛圍迅速壓下年節的余韻,籠罩在杭州城上空。
隨后發生的事情不曉得驚爆了多少人的眼球。知州府前,蔡鋆之勇,對燕青之忠義,簡直驚殺了所有對蔡鋆有點滴了解的人群。
一紈绔而已,怎會如此對待燕青?
事后風向陡轉,裝神弄鬼的大師據說被某家的下人仆役打得半死,扔進了錢塘江,他家聽信了大師的話,搬來搬去好一番折騰,耗費錢銀無算。尤進士書籍鋪發售了新書,封面赫然寫著乃燕浮生大作,那叫《水滸》。街頭巷尾的鶯鶯燕燕亦開始傳唱燕浮生的大作。積善坊的四時苑亦開了門,只是不知張姥姥作何打算,遣散了幫傭仆役,只留幾位大家住在那里,不再開門迎客,對親熟的人她才會說,這四時苑乃燕公子產業,日后如何處置,全憑燕公子分派,眼下公子身體不適,暫且休整靜待。
樁樁件件,為杭州人帶來了驚嚇、驚喜、享受,亦有遺憾。
——日后可能使錢也享受不了四時苑的表演了,樂婉樂大家可是去年的花魁欸……至于說等燕浮生舉宴,私底下觀看表演,那多半只是妄想。燕浮生情面不講,幾乎不與文士才子往來,對待蔡鋆亦是極言譏諷,誰人敢湊將上去生受,何況他還是真真切切官家親封的虞候。
而在此時,處于風口浪尖的幾人,倒是在睦親坊燕青的小院中遇上了。
先到的是張菁。這女娘韌勁十足,這段時日以來,她在這邊不曉得吃了多少回閉門羹,看來性子綿軟的織娘對她倒是從未給過好臉色。直至燕青醒后,張菁方得踏入院門,燕青待她無可無不可,明明白白告訴她四時苑不會再去,日后大家再無糾葛。她倒好,整日里帶上四位女娘來到這里,洗衣掃地,也不說話,只是低頭干活,若非見燕青皺眉,大抵織娘做飯的活計亦存不下來了。
這逼仄的小院又能有多少事情可做,大多時候,她們都是在院子里發愣,為這方普通的小院鋪滿花香般的脂粉氣息,還擋住了時常前來的陳起夫婦不好意思臨門。其她人不知想些什么,那鄔輕曼倒是樂不思蜀,始終不屈不撓地去撩撥對她愛理不理的咸魚。
這天傍晚,燕青慵懶地躺在院中椅子上,手里拿了一本《冊府元龜》,心思倒有多半在院門那邊。
“哎呀呀,你還來了脾氣!你敢走,走了我把門栓上,讓你再也進不來門!”
鄔輕曼橫臂叉腰,指著門口發脾氣,那邊不愿被她折騰的咸魚輕蔑地回望一眼,伸頭拱開了院門,院門頓時洞開,隨后倒是迎進了幾位來客。來人顯然被嚇一跳,悶呼聲中,咸魚朝后方望了望,主人未有發話,它便扭頭踱回了狗舍。
“呃……”吊著臂膀的蔡鋆笑得尷尬,“浮生兄,普通家狗在你的教誨下也如此機靈……張姥姥,樂大家……這幾位是顧大家、時大家、鄔大家吧,蔡鋆來得冒昧,還請見諒……”
天可憐見,他蔡鋆身為蔡京正室所出,嫡親兒子,面對蔡京小妾亦不會如此客氣。尤其是看見樂婉,他神色自如,與看見旁人無絲毫不同!
燕青偏頭瞥他一眼,笑著拿書點了點身前藤椅:“你有傷在身,難為自己行禮,客套甚么,來坐!
人群烏泱泱隨著他涌入,他走向這邊來坐,陳平倒是帶人抬著一箱箱物事往院子里搬。燕青不問,他邊走邊做解釋:“杭州蔡家別業中存著一些動使,閑置也是閑置,小弟聽說浮生兄不為外物擾動,這便自作主張搬一些過來,勿怪,勿怪!
房里的織娘聽到動靜,走到門口看清楚后,壓著嗓子驚呼了一聲,給蔡鋆聽見了,他轉身又向織娘行了一禮,笑得燦爛:“李娘子,這段時日蔡某有傷在身,倒是多日未有再見了。”
織娘忙不迭斂裙回禮:“見過蔡大人!
那邊張菁等人,看著空前和藹的蔡鋆、對樂婉溫文以待的蔡鋆,還有忙來忙去的陳平等人,已然呆若木雞,不曉得該做些什么,說些什么。
月半之前,陳平親自登門,撤走了看守眾人的寧海軍士卒。當時他溫文有禮,信誓旦旦向張菁保證日后再不會冒犯秋毫,反倒四時苑若遇難事,只管找他陳平,杭州府衙的大門遲早為四時苑大開!
多日來囚禁,張菁本已心若死灰,那時境遇陡轉,一時間也有些懵了,她行動受禁,沒了消息來源,根本不知杭州府衙門前發生的事情。張菁愣了許久才追出門外,問陳平到底為何。陳平賠笑說都是誤會,蔡知州與燕青乃生死至交,這些事原本就不該發生!
騙鬼來著……
陳平走后,張菁打聽到一些風聲,想想當初在知州府見到的情形,不信,卻被砸在眼前的事實晃得眼暈。
這是她這段時間第一次見到蔡鋆,缺失的那根手指仍有棉布包扎,分外刺眼!
事實上蔡鋆今日過來并無他事,前段時日屢受折磨,雖說燕青也把握著分寸,斟酌著他的極限在做,可他畢竟嬌生慣養而成,隨后又受了刀傷,直至今日才算調養地有些精神,第一件事便是帶了東西來看燕青。
人群來來回回搬進十余個大箱子,陳平苦惱地望了眼燕青房間,察覺根本放不進去,看向那邊時,蔡鋆坐下后,稍稍打量四周,此時正在詢問燕青:“浮生兄,這宅子略顯小了。小弟在城南有處別業,若燕兄不嫌棄,搬去那邊?”
旁人不清楚,陳平已然忍不住咋舌驚呼。
蔡京為官雖說起于杭州,可他從未安心在這邊長留,置辦的產業不多。蔡鋆方才提到的別業往日雖說他也知曉,可今日進去取東西時才目睹其中之大、之美。怨不得別人說朱勔在世時,對蔡京的宅邸用心比他自個兒的還多……那別業不說買不到,即便買得到,也只會是個令人頭暈目眩的數字。
如今蔡知州的意思是要送給燕青?!他做得了主嗎!
陳平陡然想起一句俚語:崽賣爺田不知疼!
那邊燕青微微瞇了瞇眼,對著蔡鋆笑得促狹:“是你的還是蔡家的?”
蔡鋆微窘:“小弟身為蔡府嫡子,當得了主!”
燕青不再理他,扭頭伸手招了招:“陳大人過來。陳大人,小弟這邊有個營生打算去做,給你半成,蔡知州一成,陳宅經籍鋪、尤進士書籍鋪各占一成,余下的歸小弟,我們來商議一下……”
兩人正欲推辭,燕青輕輕擺了擺手,不容置喙:“就這么定了,按小弟說的辦。陳參軍,你莫小看這半成營生,做得好了,小弟保你一年之后買得起蔡知州方才說的宅邸。日后莫再用盡心思在魚肉百姓之上,這其中得利,比那要多少無數……”
陳平壓根不信,或許其中有一分猶疑,那也是燕青前段時日積威鑄就。蔡鋆倒半信半疑,伸過頭來問:“這世間可有事難得住燕兄?難不成燕兄所言得利比海商更甚?”
不知為何,燕青陡然失神了片刻,隨即回神過來,笑了笑:“有句話叫,科學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
……
談話進行了很久,直至華燈初上,用了晚飯,幾人又挑燈夜談。中間陳平派人去將陳起和尤俊亦喊了過來,他倆只是在聽,其實蔡鋆陳平兩人亦只是在聽。燕青說了許多,說了許久,也就在這晚,在杭州城一個寒酸的小院里,日后橫跨全球的商業帝國雛形漸顯,如怪獸一般,睜開了眼簾。
清爽,無風,院子里暖黃的燈光輝映中,燕青慵懶的身子、慵懶的聲音隱約可見可聞。
“……我在想啊,我可能是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就做點事吧。書鋪的生意只是第一步,老實說,在我心中傳揚學識為主,賺錢倒是其次。若想賺錢,你們方才嘗到的烈酒,用過的香皂會簡單很多,當然,其中亦有風險,經商要順應國策,茶鹽專賣,酒水專賣,麻煩的緊,即便有蔡知州你作保,當下我也不愿碰它。事實上,哪怕毫無風險,第一步我仍想來做書鋪,日后來錢的方法路子很多,你們莫問、莫急,跟著我走吧,但做錯事,也有可能被踢出去,更多的可能是還會有人進來,你們的股權會被稀釋,被攤薄……有一點我會保證,我拿到的股權永遠要占控制地位,還有,雖說份額可能會少,你們的得利只會愈來愈多……回頭我會立個章程,是今后做事的天條,不容違逆!
嘗過美酒,用了香皂洗手的眾人,早已被砸的暈頭轉向。那兩樣東西,放開來做錢銀只會滾滾而來,燕青卻不放在眼中,此時眾人想的唯有一句:聽他的沒錯。
……
幫著織娘端飯上茶,忙里忙外之后躲在房間的張菁等人始終未曾離去。到得此時,鄔輕曼咬著張菁耳朵發牢騷:“姥姥,他說的都是什么呀,什么股權,什么虛擬股權,什么同股不同權,奴奴怎么從未聽過……”
張菁嘆了口氣,微不可查地掃了一眼不遠處織娘,喃聲道:“他們的話我一句未有聽進……我始終在想,蔡鋆這是怎么了……輕曼啊,你日后記住,無論燕公子說什么做什么,別懷疑,別質疑,只管聽了去做便好!
想想當初在州府對燕青的恨意,張菁只覺羞愧難當,被晾了這么多時日也從無不甘。
鄔輕曼橫她一眼,道:“跟奴奴有什么關系……除非他告訴我怎么讓咸魚聽話。嘻嘻,咸魚……這黃狗的名字好怪!
……
夜色闌珊之時,小院終于清靜下來,織娘端了水放到床前,為燕青洗腳,燕青笑了笑:“我已經好了,以后不用麻煩你了!笨椖镏比粑绰,自顧自忙著,偶爾抬頭問了一聲:“公子,蔡知州他怎會對你如此……”
她不知該如何表述,聽話?恭敬?還是什么。
燕青看著她,溫聲道:“他有病!
“。俊币浑p大眼忽閃忽閃,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嗯!毖嗲帱c了點頭,斬釘截鐵,“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織娘惘然許久,下意識地為燕青洗完腳,拿了毛巾擦拭,自己也擦了擦手,端木盆前拭了拭嘴角,像是掩口在笑:“公子才有病呢……宗大人開的藥,你晚上還沒喝,奴家已經煎好了!
“我聞到了……織娘啊,我已經好了,那么苦的草根樹皮不喝也罷……”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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