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城墻下，無人覺得燕青笑得好看。他擦過汗，抹過嘴角鬢角，手上的血跡留了下來，斑斑道道，笑得猙獰可怖。
陳箍桶一次次告訴他們會是最后一戰，對面燕青也早已搖搖欲墜，可他偏生不倒，身前身后又留下了二十余條尸身。
場地所限，車輪戰是陳箍桶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在他看來，宗師亦是血肉之軀，打了會痛，傷了會死，時間長了會精疲力竭，何況是燕青？他至多算是一流，方肥說燕青非他敵手。
此番道上來人極多，歷經中午變故，逃跑的大多也只是庸手，來湊熱鬧，奢望能否撿漏。到得此時，留在此處的手底下多少會有些本事。
江湖風雨多年，陳箍桶見過戰事，手底下亦殺過數名兇人，可他從沒見過如燕青這般狠人。
力道有限，敵人似無窮無盡。燕青下意識地精確分配每一分力道，不打緊的傷勢從不避讓，鈍器擊打，鼓勁硬抗，刀劍斬落時，速度會陡然爆發剎那，搶先砍在敵人身上，隨后落在自家身上的兵刃便失去了掌控，淺傷而已。看來如沐血浴，形狀凄慘，倒也撐得下去。
他不知道要殺到什么時候，沒有計劃，沒有目標，只想著盡量做好，直至去死。
落在旁人眼中，這便是燕青宛若天神，不懼刀槍，不畏疼痛，出刀便能收割一條性命，高效，殘酷！
而他，始終在笑！
笑著迎接死亡。
……
“他的確技業非凡。”話語中帶了幾分敬重，“可眾位英雄，入一流者雖難但也不算罕見，諸位當有所耳聞抑或目睹，他年歲不大，但我等將他視作一流。諸位英雄可知，即便肉佛在此，全力出手下，內勁亦持續不了半個時辰，必將油枯燈盡！他燕青正值此時！他也就是最后一口氣吊著！可有英雄愿上前領取此不世之功？”
陳箍桶喊得聲嘶力竭，可他目光所及之處，黑壓壓的人群卻逡巡不前，大多數目光閃爍移往他處，不再與他對視。
立功雖好，方家的賞金數額之前幾乎惹紅了所有人的眼睛，可幾十條人命下來，擺在眼前的殘酷事實，再火熱的心思也被澆滅了。尤其是在此時，對面燕青棄了刀笑著鼓掌不停：“精彩！精彩！陳箍桶你果真有些本事……”
李毅的刀已然崩壞，初時是有缺口，這時候幾乎已經斷裂，不堪再用。
陳箍桶看了看燕青，不再多言，他知道自己再說什么也無人相信。燕青以敵人的命為矛，戳破了他一次次斷言。沉默中等了許久，他最后問了一聲“無人敢上？”隨后推開身前人群，向燕青走去。
幾步之后察覺不對，回頭看看霍成富驚恐莫名的臉色，低聲喝了一句：“若被方二哥知曉你如今所為，你知道后果！”
霍成富臉色瞬變，咬了咬牙，大吼一聲，終于還是跟了上來。
故作兇狠的人，膽氣從來不足。
隨后，在獵獵火光下，眾人看到陳箍桶走到燕青面前，拱手見禮后陡然跺腳，長拳自下而上，如魚躍龍門，攜著不成功則成仁的慘烈氣息，直捶燕青下頜。對面燕青似重傷不支，搖晃了一下，卻堪堪避開拳風，緊接著他腳蹬實地，側前進了半步，同時長臂一探，伸掌如勾，抓住陳箍桶后頸，一提一托一舉，狠狠摔下！
便在此時，落后半步的霍成富剛剛躍起，揮刀斬落，燕青瞪他一眼，他竟如受重擊，在空中怪嚎一聲，噴出一口鮮血直直落地，轉身就向人群逃去。
燕青微微張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旋即皺了皺眉，踢起地上一把短匕，電射入他背后。
霍成富驚駭無助的臉孔在眾人面前猙獰了片刻，幾步之后，終于還是趴在他們身前……
啊——
再無需旁人慫恿指示，這些所謂的好漢扔掉手中火把兵刃，如離弦之箭，轉身便跑。
他們甚至沒有看到霍成富死后，燕青同樣無力地癱在了地上。
……
許久之后，腳步聲響起，李毅出現在燕青，撓頭問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霍成富怎么被你看一眼，就重傷吐血了？你會……法術？”
燕青瞥他一眼，指了指自己喉嚨，耐著性子解釋：“他自己收力過猛，氣息傷到自家喉嚨，毛細血管破裂，吐血其實正常，根本算不上受傷……他只是膽氣已泄，自己把自己嚇死了……”
李毅如坐云霧，偏頭望向周邦式，期望得到更直白的說辭，周邦式沒有理他，看了看周遭尸身血肉，嘆道：“燕浮生，真乃猛士！明明生就一幅子龍相，為何你出手卻像燕人張翼德？”
燕青咧了咧嘴：“周老看過三國？”
“杭州城識字的，誰沒有看過三國。”
“呵呵。”燕青艱難笑笑，撐著地將自己靠在城墻上，隨后看看附近一片狼藉，血液在流淌，扔掉的火把引燃了路邊小攤的雜物，一堆堆火光，半死不活地燃著，有些無奈，有些失落，“周掌柜，在下未有輕視他們，一群廢物，烏合之眾……習武再多年，胸中無膽，仍是廢物。”
李毅不滿道：“你這話不對，你看看自己，就像一只破麻袋。除了你這等怪物，又有誰能像你這般不怕疼痛，不懼生死？老實說，灑家也是第一次見到以一擋百，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又是怎么想的，傻愣愣地讓他們一個個車輪戰？”
意識已經有點模糊，燕青無神地望著頭頂泛白的天空，喃聲說：“李毅啊，給你講個故事。”
“在東方，島國日本，他們學我中華，習武之人頗受尊重。有兩個佼佼者被人圍殺，其一在寬敞的院落里靜候，身子周圍插了無數柄唐刀，心想著待長刀用盡之時，便是敵人全滅之時，然后……很快他就被亂刃砍死了，而那時，他只來得及用上一把唐刀；另一個膽小，跑到了一處狹小的街道，察覺竟是死路，無奈反身迎戰，街道太窄，敵人雖眾，每每上前的不過數名，臨死反撲之下，竟被他殺了個干凈……”
“看了這個故事，我早想驗證一下……”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今天看到這么多人，我其實有些高興，我始終在想，多長時間后死掉會比較合適。”
“可這條街巷如此狹窄惡心，他們又如此窩囊，我豈會死在這里。“
”我怎會沒死在這里……”
……
“喂！你說什么？周伯讓我把銀子給你送去，別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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