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閣二樓臨街的雅舍,正對州府大門。離午飯時間尚遠,俏麗的侍詔送來看盤點心,奉上茶水冷飲后,見燕青等人并無挽留之意,便知情知趣地退下了,留下了一方清凈的空間。
雅舍內氛圍沉寂,在宇文時中等人面前,燕青輕描淡寫地羞辱、毆打薛舉,為他們帶來的震撼無以言表。
那一幕,清清楚楚地提醒他們,燕青不僅是才華絕代的文魁,更是反賊出身,心狠手辣兼且無法無天,所謂的家世、地位,從不被燕青放在眼里。
可千方百計冒昧打擾,也答應了在邀月閣閑坐,當時委實難以說出辭別的借口。
歐淮想起當初他對《三國演義》的詆毀、雪中西湖遇燕青時的輕視,心下一緊,低頭摟著茶盞,眼角的余光亦不敢落在燕青那邊。
而燕青也樂得清閑,饒有興致地抿著飲子,看向下方緩緩匯聚人群的州府大堂。
……
“浮生兄特意來看蔡知州審案?據說乃余杭知縣貪墨民伕工錢的案子,浮生兄對這個有興趣?”
這群人,以宇文時中神色最為正常,他也向下邊望了片刻后,笑著發問。燕青輕笑回應:“倒也罕見,呵呵。”
的確是罕見。
宋初立國,官員冗雜,制度繁瑣,但也形成了分權制約的局面,君權、相權、臺諫相互制衡,在臺官諫官風聞奏事之下,貪腐之行并不常見。
可那是之前,到得如今……因貪墨民伕工錢審案的,聞所未聞。
那邊審案之際,州府門外極其安靜,燕青等人坐在寬闊的長街對面,對話亦聽得清晰。
陳平已宣完汪知縣罪狀,厲聲問他是否認罪,汪知縣陡然爆笑,像是聽到了荒誕不經的笑話。他沒有去看陳平,正視著堂前端坐的蔡鋆憤懣而喊:“蔡大人,臨平之事乃大人親口囑咐,下官當時應承‘視之為祖宅在建’……月余時間,雖不敢說住在臨平,但那邊事務從不敢耽誤片刻,物料運送、匠人生活,照顧得周周到到……”說話間,他指了指陳平道,“……這便是大人降下的獎賜?!”
蔡鋆微微皺眉,沉默了片刻,倒也顯得有些不忍,不過他最終還是嘆道:“功過,公私……汪知縣,在本官這里,莫要混作一談。”
“也罷,下官便說說公事……”
這場公審,甫一開場,竟被汪知縣掌控了節奏,他站在堂下侃侃而談,底氣十足。宇文時中亦在感慨:“蔡鋆此事做得不妥。”燕青瞥他一眼,未有說話,蹙眉望向州府,聽汪知縣申辯。
“方才陳參軍因工錢一事降罪下官,所言數字無差。大人給的是每人每天五百文,下官截留二百,下發三百文。截留之錢下官也承認,未入公賬。可蔡大人,我等為官,雖有公用錢、券食可報公賬,大人這里無需憂心,但在下官來說,上下打點,人情往來,那錢是遠遠不夠的,唯有設法開源方可。大人為官多年,當知下官此事實是常理,何罪之有?況且……”
汪知縣頓了頓,轉頭在為官的人群中環視一周,理直氣壯道:“大人問問他們,農閑時征發民夫做工,一日三百文可少?城內忙碌整日亦不定可得此數,若遇心狠之輩,或可稱常理之下,若非大人嚴令,他們白白做工亦有可能!”
那些圍觀百姓,在汪知縣的目光下,心怯地不敢與他對視,有人甚至垂首低語:“是啊……”
“賦稅又不是單指錢糧……”
“汪知縣已足夠仁善……”
“有三百文可得,還有甚么抱怨的!”
前排有幾個陳平安插的苦主,到得此時,竟也羞愧地低下了頭!
這荒唐的世道,所謂“貨賂公行,莫之能禁”,竟然連百姓亦覺得理所應當。
蔡鋆也在看向圍觀的百姓,這時,他自公堂上走來,到了衙署門前,放聲問道:“你等亦覺汪知縣無罪?你等亦覺本官無事生非,小題大做?”
百姓終歸怯弱,不敢回應。蔡鋆等得片刻,走到了汪知縣面前:“臨平湖疏浚一事,那日已事先言明,非是義工,征調民力按雇聘行事,汪知縣你不是不知。這些此時不提也罷,單說為官之道,迎來送往是為風氣,杜絕不了。可你說非得與他人相同,上下其手,本官不敢茍同。”
他頓了頓,繼續道:“世人皆知為官待遇優渥,職田、俸祿、祠祿、恩賞,以及正俸、添支、職錢、祿粟、衣賜……各種補益,你既為官,家中當不缺財資,各種人情花銷,有多少是因為公事,多少是因為私事,可有分別?若僅為公務,余杭亦屬望縣,公用錢不足?即便不足,你若拿來杭州商議,本官會做刁難?”
汪知縣憤然道:“這世間有幾位官員會做分別!”
“你看,這便是拿你的理由。“蔡鋆點頭道,”如今廉吏十一,貪吏十九,你以貪吏自居,行貪腐之事,旁人或可以為正常,甚至包括百姓……”
說話間,蔡鋆聲色陡然變厲,他舉起右掌,一字一頓道:“但在本官治下不行!本官今日對天盟誓,自今日起,我蔡鋆為官一日,便作廉吏一日!一絲一粒,我之名節;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寬一分,民受賜不止一分;取一文,我為人不值一文……”
“……若有違背,天地厭之,鬼神共棄!”
一番話斬釘切鐵,振聾發聵,一時間汪知縣驚懼無言,州府內外鴉雀無聲。
而在燕青身邊,宇文時中霍然而立:“這是蔡鋆?!”
劉一止等人亦不敢相信,自言自語重復著那句話:“一絲一粒,我之名節;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寬一分,民受賜不止一分;取一文,我為人不值一文……這是蔡知州所言?”
不得不說,名言警句在這個時代能發揮的作用巨大無比。汪知縣癡傻了一般,回味著蔡鋆的話。堂下百姓懂的兀自震撼,不懂的不覺明歷,亦不敢出聲。況且,蔡鋆還立下毒誓!
經過多日調查,蔡鋆明白,與大多數人相比,汪知縣尚算清廉,政務處置的能力委實不凡,他亦有不忍之意,坐回公堂后再說話并不嚴厲,緩聲道:“汪知縣,就你克扣民夫工錢一事,本官決意拿下你的官身,你可有異議?”
汪知縣垂首回道:“下官雖然品階不高,權責歸大人所轄,但官身是在戶部,大人怕也無權……”
蔡鋆擺了擺手,自嘲笑道:“本官出身蔡府,如你方才所言,不止迎來送往無需費心,偶爾越權幾番倒也無甚大事……汪知縣,余杭知縣一職你莫再念,權當運道不好,碰上了本官殺雞駭猴,以正杭州官場風氣的霉頭。”
汪知縣知道,若蔡鋆鐵了心拿他,他是怎也抗拒不了。為官多年,一朝擼盡,一時間失魂落魄不知如何是好。堂上蔡鋆又說了話:“汪知縣,你乃杭州城人,不為官后倒也無事。本官近日頗感政務繁雜,急需能者相助,如今以私人身份相邀,請汪兄你來我門下,做本官清客可好?俸銀孝敬只會比為官多,而不會少……更多的是,請汪兄你時時警醒督促本官,做一名廉吏……”
蔡鋆看了周圍,府衙中差役、書辦也正看他,堂后房舍內尚有六曹吏員數十,他嘆了口氣,道:“還請汪兄細思再答。這條路并不好走,如鶴行雞群,必將招致明刀暗箭無數……本官鐵了心要走下去,汪兄你細細思量之后再說吧……”
……
這段時間蔡鋆很忙,他的確是在用心摸排研調河治水工,月余時間,他與陳平輕車簡行幾乎跑遍杭州下轄錢塘、仁和、余杭、臨安、富陽、新城、鹽官、昭德等縣,人也黑瘦了許多,每次去見燕青皆在深夜。
河工局勢不容樂觀,拿下汪知縣也的確存著殺雞駭猴的心思,他雖說背景深厚,可真想政令通達,令各縣加固堤防,疏浚水道,那也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行。如此下來,別的縣令以汪知縣為鑒,大抵再不敢敷衍塞責行事,防水治水之事方有可為。
眼看蔡鋆審完案子,燕青笑笑點頭,頗覺滿意。前幾日蔡鋆說汪知縣尚算清廉,不若換個人整治,被燕青斷然否決。洪水防治,杭州欠缺的功課極多,沒時間再去調查其他人了。況且,汪知縣不是傻子,他能入蔡鋆門下,若表現尚可,以蔡府勢力,日后許他一州一府又有何難?
看似眼下丟官,可是福是禍倒也難說。
看到燕青轉頭,尤俊使了個眼色,征詢是否喊蔡鋆過來,燕青搖了搖頭,還是不打擾他為好。為官之道,蔡鋆比他更為嫻熟,沒什么好見的。
宇文時中猶自驚詫,他故意揉了揉眼睛,狠狠望一眼州府那邊,隨后轉頭問向燕青:“浮生兄,方才審案、立誓的是蔡鋆蔡耀祖嗎?說起來小弟與他亦算親戚,可怎看也不像是他!”
燕青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宇文時中搖頭道:“荀子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小弟認識蔡耀祖多年,他今日所言所行,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霎時間,在座諸人眼神一亮,皆將目光凝在了燕青身上。
而在燕青來說,最煩的便是這些。
一句“荀子曰”,配合著宇文時中的動作神態,分明是要引向儒家學士千百年來經久不衰的筵席。
——坐而論道。
與此相比,談詩論曲實乃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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