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知道沈炎是個為善之人,”陳溫還在喋喋不休:“為父我也不會將三十畝祖田托寄在他名下……”
陳惇一驚:“什么,家里還有三十畝田地?”
祖田就是祖上傳下來的田產(chǎn),這種田產(chǎn)一般打死不動,要是動了就差不多是個不孝的人了,要是聽說一戶人家要變賣祖產(chǎn),那差不多真是要敗落了。陳溫這三十畝祖田,說起來還是上好的水田,原本吳氏還在的時候,佃戶們從沒有出過什么問題,后來吳氏去世,那一年佃戶找到陳溫,說年景不好,請主家寬貸,陳溫見他們說得實在可憐,也就答應(yīng)了,收下了只有往年三分之二的租子,結(jié)果第二年就只有三分之一了。陳溫一咬牙去催逼了一次,但這些佃戶更是哭天喊地,說實在交不出糧食了。
每年夏稅秋糧上交兩次糧食,民田每畝交三升三合五勺,陳溫的田地交不出這么多糧食,反而還倒貼進去,用銀鈔代輸折色。等到陳惇生病的時候,陳溫已經(jīng)捉襟見肘負擔不起沉重的田賦了,干脆在人介紹下,把三十畝水田托寄在了沈府名下,這樣就可以不用交稅了。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藩王不納稅,官紳階級不納稅,商人也不納稅。為了逃避賦稅,小民便會想方設(shè)法把自己的田地投獻給這些人,巨室占著天下近六成左右的田地,而剩下的擁有四成土地的百姓,卻要納天下之稅。
“你收多少租子?”陳惇問道。
“七成。”陳溫道:“都是七成。”
這么高的租子,卻仍然在佃戶們的承受范圍內(nèi),可見朝廷的賦稅全壓在小民身上,賦稅太重,他們將田產(chǎn)賣給官紳,自己成為佃戶種地,要交的租子雖然高,但卻永遠不如要交給國家的高……
吃飽喝足之后,陳溫卻忽然拿出兩本書來,咳咳了兩聲,坐在了陳惇的床邊:“惇哥兒啊,你這病了幾個月了,是不是把經(jīng)書都荒廢了?沒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躺著,爹給你讀一讀書,你灌灌耳音,等你徹底病好了,溫習起來就不會吃力。”
陳惇瞪大了眼睛,聽著陳溫操著一口正宗的官話,為他念起了《孟子》:“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guān)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
明朝在定都北平之前,以由六朝金陵雅音演化而來的江淮官話作為標準國語,但定都北平之后,漸漸轉(zhuǎn)向北平官話,不過二者并存,互相之間要聽懂不難,陳惇因為這具身體的記憶,對吳儂軟語聽得明白,對很大程度類似普通話的北平官話更是倍感熟悉。
不過現(xiàn)在讓陳惇頭疼的是,他爹陳溫自己走了半輩子科舉之路不通,卻好像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對陳溫也是自小就教授功課,陳惇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底子似乎不弱,《蒙童訓》、《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早就爛熟于心了,《論語》、《大學》他也學得很深入,《中庸》、《孟子》也在研讀中,這都是陳溫孜孜不倦的教誨,相比于同齡人,他算是學在了中等偏上的位置,只不過陳溫對他的要求更高,希望他終有一日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完成陳溫自己未竟的夙愿。
陳惇知道科舉這條路是如何艱難百倍,這真的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三年一次全國統(tǒng)考,每次只錄取二三百人,余下的日復一日地苦讀,就是為了下一次能順利擠上這座橋。而陳溫讀過的這么點書遠遠未達到考試的標準,四書之后有五經(jīng),四書易,五經(jīng)難。因為四書成書于孔子后,五經(jīng)成書于孔子前。
僅僅讀了四書五經(jīng)還不夠,官方指定的集注也是一定要倒背如流的,四書采用是朱子集注,五經(jīng)有各種古注疏,都是要爛熟于心的。想到這里,陳惇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聽著陳溫抑揚頓挫的讀書聲就猶如催命符一般,恨不能用棉花塞住耳朵。
陳惇知道讀書做官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性,但他并不想選擇這條路。上輩子在體制之內(nèi),條條框框管束了一輩子,體制的那種威壓到現(xiàn)在還依稀殘存在他的骨頭里,他雖然天生有一種在官場中混得如魚得水的本事,但是既然重活一世,如果還是循規(guī)蹈矩重復自己的人生道路,又有什么意思呢?現(xiàn)如今他多了一世的見識,為什么不走一條不同的道路呢?
想想不納稅的商人,當個商人多自在,多舒心呢!憑自己的腦子掙錢,掙了錢之后就可以輕輕松松買一個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從此視同舉人,見官不跪,到哪兒都活得輕松。
用錢換出身,只要給夠了錢,便可以脫胎換骨,從被鄙視的商賤成為一名士紳階層,富貴雙全,最主要的是不必真的去北京讀書,這樣方便的大好事,還多虧如今柄國的嚴嵩和嚴世蕃父子,他們想出的這撈錢的法子。
陳惇暈乎乎地想著,沉浸在對未來大展宏圖的幻象中,耳邊的念書聲更是有如催眠一般,讓他不知不覺之間,就睡了過去。
陳溫的讀書聲漸漸放小了,然而他并沒有停下來,而是津津有味地繼續(xù)讀著,給他自己讀著。
第二天陳惇起來時,陳溫已經(jīng)不在了,這是他在公署中上班的第一天,自然是要早早去的。鍋里還煨著一碗雞湯,陳惇一飲而盡,在屋子里活動了手腳,打了一套拳,感覺呼吸順暢了許多,才出門去四處走動。
他們這個房屋也是租賃的,且因為陳惇平常不出門,為人又木訥,左右鄰居并不太熟悉他,他也就認識一個尚老二罷了,然而青石板上原本屬于尚老二的攤位早都被別人霸占去了,一問才知道尚老二傷好之后在這街上的名聲就臭了,豆腐也賣不出去了,反而遭人白眼和唾罵,不論他怎么就解釋都不信。
尚老二今早被瞧見推著車去了另一條西市,會稽縣兩條長街,一條東街,一條西市,不過西市離得有些遠,直到將近傍晚的時候,閑逛了一天的陳惇才看到疲憊不堪的尚老二推著車回來,肩上還架著垂頭喪氣的薇兒。
陳惇瞥了一眼車轍痕跡就知道兩桶子豆腐幾乎沒有賣出去,會稽是個小地方,東街的事情風一樣傳到西市去,似乎西市的人都知道他尚老二賣的是糞水豆腐了。尚老二在街上站到下午,還被人用爛葉子砸了一通,叫他趕緊滾。
然而更讓他有如晴天霹靂的是,他的家,居然被搶劫了!
說是搶劫,是真的有人破門而入,將家里翻得一塌糊涂,值錢的東西全部被盜走,尚老二積蓄了這么多年的身家,全部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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