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惇從公堂出來，看到了人群中像小鴨子一樣朝他奔來的陶大臨，道：“走吧。”

    這案子已經(jīng)審到了天黑，所有人精疲力竭。此案雖然終于確定了兇手，但兇手為患有癔癥之人，不能量刑，其實就算劉巖清沒有癔癥，曹正也沒有宣判死刑的權(quán)力。縣一級的大辟之刑，都要省府決定，省府年終再往上遞送刑部大理寺。

    “看不出來，”陶大臨興奮地一雙眼睛奕奕然：“你竟然還有治理刑名的本事！發(fā)奸謫伏，明察秋毫，破了一樁大疑案！”

    陳惇哈哈一笑：“沒想到你陶虞臣也會夸人啊，平時聽多了‘無賴’、‘小人’這樣的話，乍一聽你說句好的，我真是受寵若驚。”

    “你還原尸體傷痕的辦法，”陶大臨道：“是你讓我抄的《洗冤集錄》里記載的方法，可是你怎么知道郭仵作遮掩了傷痕？”

    “因為郭仵作掉包了初檢報告。”陳惇道。

    “你怎么知道他掉包了報告？”陶大臨窮追不舍。

    “因為我看過，”陳惇道：“我過目不忘。”

    “你為什么會過目不忘？”陶大臨又追問道。

    “因為我爹娘生的我過目不忘。”陳惇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跟小孩一樣，問這問那的？”

    “你、你過目不忘，你這么好的資質(zhì)，為什么不考試？”陶大臨憤怒起來：“別看你會破案，你、你破案破得再好，不經(jīng)科舉怎能為官，你只能給別人當(dāng)個主管刑名的書吏罷了！”

    “那正好，我子承父業(yè)，做書吏也不錯。”陳惇不以為意。

    “你、你怎么這么自甘下賤呢！”陶大臨攔住他：“明明天生就是讀書種子，卻整日想著往下九流鉆！又是寫話本，又是理刑名，你為什么要這樣呢！”

    “我自甘下賤，你說對了，”陳惇頭也不回地走了：“你讀書、做官好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可是讀了書能干啥，能洗清小桃的冤屈嗎？”

    “我不能，你能，”陶大臨就大聲道：“你要是做了官，便能讓天下所有像小桃這樣的冤案，都重見天日！你能救的就不止一個小桃，而是千千萬萬個小桃！”

    陳惇腳下一頓，身影很快融入了黑夜里。

    陳惇并不為今日自己的成績而歡喜。因為他即使達到了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但他用的手段，卻讓自己感到了一絲寒意。

    陳惇綜合了所有的信息，無限接近地還原了殺人真相，但他沒有證據(jù)，任何證據(jù)都沒有。他沒有可經(jīng)得起推敲的證據(jù)證明是劉巖清做的，就不會存在明明是劉巖清做的，卻沒有證據(jù)這樣的情況。因為‘是他做的’這個條件需要證據(jù)來證明，否則就是污蔑。

    在沒有證據(jù)支持的條件下，陳惇所推理出的一切，都是“他心里認為是劉巖清做的”，這是陳惇自己的主觀意識。陳惇對自己的判斷越深信，他就陷入越深的網(wǎng)中。自古以來，只要是主審案子的人，在心中都認為自己是絕對正確，和陳惇一樣——就像曹正認為小桃是墜水溺亡，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但事實上，這個判斷是錯誤的。

    陳惇在設(shè)局的時候就在想，萬一自己的判斷，也是錯誤的呢？

    萬一真的不是劉巖清干的，而是一個從未聽過也從未想過會出現(xiàn)的人干的呢？

    陳惇經(jīng)過了整整兩天的激烈抉擇，最后他決定相信自己的判斷，干擾程序正義，而取得他最后要看到的絕對正義。

    既然沒有直接證據(jù)，陳惇就制造了一個直接證據(jù)。他讓雪青把自己手上的金珠乘隙放在了劉巖清的屋子里。

    有了這個東西，劉巖清可以直接被定罪。

    果然劉巖清說不清楚金珠的來歷，百口莫辯，終于承認了殺人罪行。這讓陳惇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他原本一直觀察著劉巖清的神情，他害怕因為自己的行為，而冤枉了一個無罪之人——但事實上，劉巖清除了心虛，就是恐懼了。

    原有的證據(jù)鏈閉合了，但閉合證據(jù)鏈的最后一道鏈條，是陳惇塞進去的。他在取證環(huán)節(jié)里做了假，但這個結(jié)果導(dǎo)致了兇手認罪伏法，陳惇冤枉了證據(jù)，但沒有冤枉兇手殺人。

    既然他們把無罪的人，捏造證據(jù)，弄成死刑；又把有罪的人，毀滅證據(jù)，弄成無罪——那陳惇偽造證據(jù)，給殺人兇手定罪，也許并不算什么。然而陳惇再也不想來這樣一次了，因為他永遠不能保證再來一次的話，他的判斷還是對的。

    “惟愿世間有厲鬼，除此無以慰蒼生。”陳惇心道：“也許小桃冥冥之中魂其有靈的吧，否則我怎么會得到了那枚金珠，如果我沒有得到那金珠，又怎么會追查其中的隱情，洗雪小桃的冤情呢？”

    不過，這案子還沒有結(jié)束呢。

    兩天后，被人監(jiān)管起來的劉巖清忽然又一次毫無征兆地發(fā)了癔癥，曹正和陳惇匆匆趕到的時候，就見朱九爺耷拉著眼睛，露出冷如冰霜一般的神色，“人在那兒呢。”

    蜷縮在西北角的劉巖清張牙舞爪挪騰扭曲著，臉色驚恐，雙目猩紅。

    “蛇，蛇——”劉巖清大叫著在地上翻滾：“不要纏我，不要纏我！”

    “啊，你這惡犬！快走開，”忽然又見劉巖清一轱轆翻起來，飛速地在屋子里奔跑：“別吃我，別吃我！”

    朱九爺沒有看他，而是瞇著眼睛打量陳惇。他看到了陳惇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莫名的笑容來。

    “他沒有癔癥，”陳惇道：“他是裝的，可以判他死刑了。”

    他說完這句話，曹正不由自主“啊”了一聲，和朱九爺一樣露出了不解之色。而蹲在地上做狗爬狀的劉巖清，身體也是一僵。

    “兩天之前，我在公堂上說，”陳惇輕松道：“發(fā)了癔癥之人會感到自己被數(shù)不清的怪獸纏身——但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宋人筆記，這是我瞎編出來的。你說我瞎編出來的東西，怎么劉百戶都能表現(xiàn)出來啊？”

    看著陳惇戲謔的眼神，劉巖清終于意識到他的結(jié)局，像是死狗一般頹然躺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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