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陰蒔花館之中,揮退了一片鶯鶯燕燕,馬書吏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笑道:“我之計如何?”
“高,”沈長興大笑道:“果然是高!沾上科舉舞弊案,任他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一輩子是不得仕進了,甚至要他小命,也是輕而易舉!”
“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倒叫你如臨大敵一般,”馬書吏呵呵道:“此間事畢,他還能翻身嗎?你想如何折辱他,都由你了。”
“你的計策實在是高明,”沈長興道:“只不過我對這事兒還有許多不明白,這出了府試舞弊的案子,府尊大人難道還能全身而退嗎?妖人藍道行雖然妖術(shù)駭異,能隔空猜物,但李知府恐怕也要被上級追責(zé)啊。”
“這事情本就是籌謀許久的,”馬書吏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酒,才壓低聲音道:“此中干系頗大,我說給你聽,你千萬不可傳之六耳。”
見沈長興點頭,馬書吏才道:“你知道這舞弊案出了,問責(zé)案子的人是誰?”
“那自然是本省布政使大人了,”沈長興道:“又不是會試殿試出了這樣的案子,驚動天子問訊。”
這案子其實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它并不能和會試、殿試出現(xiàn)舞弊案的影響相提并論,只不過是一府之地罷了,自然是要由本省布政使司衙門審訊的。當(dāng)然這案子也要從嚴追責(zé),所以沈長興才會疑問李圭的責(zé)任。
“布政使李默,會親自審訊這案子。”馬書吏就道:“要的就是這個。”
“什么意思?”沈長興道。
“要是其他人,一定會問罪李圭,但是李默不會。”馬書吏道:“李圭的父親李時,當(dāng)年對李默可有天大的恩情。”
嘉靖十一年,李默被任為考核武會試的考官之一,試畢,赴兵部宴會。兵部尚書王憲態(tài)度傲慢,輕視僚屬,不以賓禮相待。李默年輕氣盛,當(dāng)面指責(zé)王憲不明禮節(jié),引得王憲大怒,以考核不明的罪狀彈劾李默,最后是當(dāng)時任禮部尚書的李時保下了李默,從輕處置將人貶謫去了寧國府任通判。
官場就講究一個人情往來、知恩圖報,李默如今面對的是昔日恩人的兒子,難道能鐵面無私下得去狠手?
“李默只能從輕處置甚至是包庇李圭,”馬書吏篤定道:“既然要包庇李圭,那么藍道行和陳惇的罪行,即使查無實征,卻也板上釘釘了。”
“李知府為什么要炮制出這個舞弊案來?”沈長興道。
“不是他要炮制,”馬書吏道:“是他身后的人。”
沈長興深吸一口氣:“是鄭家?”
浙江一省之地,有兩個出了名的著姓大族,一個即流傳千年的德清沈氏,一個是位于浦江的鄭氏家族,鄭家最有名的就是“一門尚義,十世同居”,自南宋至如今,十三代人同居,幾千人同飲同食,卻進退有序,家族和睦。除此之外,鄭氏家族男無犯官,女無再嫁,立下“子孫出仕,有以臟墨聞?wù)撸鷦t削譜除族籍,死則牌位不許入祠堂”的家規(guī),出仕近二百位位官吏,屢受朝廷旌表,洪武十八年太祖高皇帝親賜封其為“江南第一家”。鄭宅原叫仁義里,其門叫孝義門,故又名“**門”,所以浦江鄭氏又被稱作“義門鄭氏”。
鄭家是赫赫有名的姓氏,標榜無一貪贓枉法之官,但要說出仕的官員不知道家里人的所作所為,誰也不會相信。他們只是卻被親情和厚利蒙住了眼而已,這樣的大家族,其實就是浙江海商的靠山,也就是浙江官紳之首。
別說是州府官員,就是一省布政使上任,都要先拜會這兩大家族,能得到他們支持的,才能干的平穩(wěn)。像李圭這樣的,那是早就依托了鄭氏,可沈長興不明白的是,鄭氏為何要指使李圭炮制舞弊案?
“李默自從來到浙江,”馬書吏道:“可是一天好日子都不讓人過啊。又是清丈田畝,又是查海市,又是燒船禁榷,多少人恨他到骨子里?”
于是以鄭家為首的浙江官紳早就籌劃著要把他扳倒了,只不過皇上雖然有些惡了李默,卻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將人貶謫之后就不聞不問了,任由御史言官一封封參奏李默,卻都置之不理。
“鄭家弄出這一次科考案,就是針對李默的。”馬書吏道:“李默只要包庇李圭,鄭家就會指使言官參奏,這一次李默是插翅難逃了。”
“原來如此。”沈長興才恍然大悟,同時也感到了一陣深深的寒意。官場之上的勾心斗角,才是真的翻云覆雨逞弄心機。
至于李圭得到指令,要炮制一個科舉舞弊案,其實剛開始只不過想隨便抓兩個考生,給他們按上串通考題的罪名,但馬書吏提供了更好的辦法,就是讓藍道行表演“隔空猜物”,用“妖法”來解釋這一次的泄題案,順便把陳惇也牽連進去。
至于馬書吏為什么能和知府說上話,因為他的堂妹就是李圭的小妾,還是最受寵愛的一個。
然而這一切的始終并不為陳惇所知,他正在陰暗潮濕的大牢里,結(jié)草為繩,記錄自己在牢中的第二十三天。
“師父,”藍道行有氣無力道:“咱是出不去了吧?”
陳惇嗯了一聲,道:“出不去了。”
“是我連累了你,”藍道行悔不當(dāng)初:“我要是拒絕他們,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情了。”
他說的是知府李圭派人來,要他展示隔空猜物的事情,當(dāng)然陳惇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猜到,在那個時候,李圭應(yīng)該已經(jīng)籌謀好了舞弊案,只不過藍道行的表現(xiàn)出乎意料,也更方便栽贓。
“這個案子是早有預(yù)謀的,”陳惇將自己的想法低聲說了出來:“不只是你被邀請進入府中表演隔空猜物,許多奇人異士也都在那一時候受到了邀請,他們都是備選,用來完成這一次的泄題。”
他話還沒說完,牢房大門忽然打開了,一個人被大喇喇扔了進來,無意識地發(fā)出了重傷者的呻吟聲。
“又是你啊,哥們兒。”陳惇定睛一看:“我說這牢房里這么多人,怎么就你吃的點心最多啊?”
陳惇蹲了二十幾天的班房,不能換洗,自然難免蓬頭垢面,臭味難聞,但他精神還算不錯,而且并沒有被喂點心,身上完好無損,這一是因為陳惇不想受皮肉之苦,兩個奉命刑訊他的獄卒問什么,他一般都回答地很痛快;二是因為陳溫使了許多錢,讓獄卒打消了修理陳惇的念頭。
于是陳惇成了這間班房七八個人里,唯一沒有受傷的犯人,連對面的藍道行都沒免過一場打。不過他是天天眼見其他犯人被提溜出去喂點心,這當(dāng)中有一個人簡直是匪夷所思,每天都被拉出去受刑,陳惇對他還能活到現(xiàn)在深表敬意。
這漢子是個大高個兒,肌肉遒勁,一看就是身體素質(zhì)強硬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堅持到現(xiàn)在。陳惇看他氣息還算平穩(wěn),沒忍住撩開他背后的破布,只見一道道新的舊的血印子觸目驚心。
“這是打了多少鞭子啊?”陳惇嘖嘖道,他拿出了藏在草堆底下的金瘡藥來,這是上一次陳溫來看他帶來的東西,他一直沒用上,現(xiàn)在倒是便宜了這個大漢子。
陳惇把傷口的血污清理干凈,主動幫他換上了藥,期間這漢子肌肉緊繃,顯然并沒有昏厥過去,一聲不吭只是捱著。當(dāng)然這會兒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別說是醫(yī)生,能有人給換藥清理,就已經(jīng)感激涕零了,自然沒有挑三揀四的權(quán)力。
“我說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兒啊?”藍道行也好奇不已。
“好像就是路見不平,被一幫游手給誣陷了,”旁邊的獄友道:“但他來了牢房,人家怎么問話都不說,我那天還聽打他的人說呢,只要他求饒一句,也就不打他了。結(jié)果這家伙偏偏不肯,這是什么道理?”
“這也是倔骨頭。”陳惇搖頭道:“為了一口氣,寧受皮肉之苦。”
“你這小子,來了二十多天了,竟然一頓點心都沒吃上,”獄友們紛紛詫異道:“是怎么做到的?”
“不要這臉皮了唄,”陳惇也說得輕巧:“我可不像他,還要爭一口氣。”
“你是個讀書人,”這漢子悶聲道:“讀書人怎么會不要臉皮?”
“臉皮能當(dāng)飯吃?”陳惇給他撒上藥粉,道:“讀書人里最不要臉皮的,反而做了最大的官兒。緊著這臉皮的,都是窮酸人。”
說著道:“我說你這漢子,即算身體再強,也禁不住頓頓拷打吧,到底是血肉之軀,你早晚會被他們折騰死的。”
“在我被折騰死之前,我看你的小命先保不住了。”大漢強撐著坐起來,陳惇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也不過是三十多歲的人,只不過滿臉絡(luò)腮胡,聲雄氣壯罷了:“你怎么攤上了科考案?”
“有人要害我唄。”陳惇輕描淡寫卻又殺氣騰騰道:“只要這次害不死我,我就不會再給他害我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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