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樣?”朱九問道:“今日商量退敵之策,如何?”
“情勢不容樂觀。”朱六坐下來一連喝了兩碗茶,方才道:“三名大將,竟然提出了三種作戰辦法,王御史雖然善于任人,但毫無作戰經驗,一時間也難以決定,現在挑燈還在部署著呢。”
“倭患緊急,多拖延一刻,就有百姓遭受荼毒。”朱九皺眉道:“都是什么作戰計劃?”
“俞大猷想要兵分兩路,一路出杭州,馳援紹興、寧波,一路從富陽、桐廬而下,一路上剿滅流動的倭寇之后,兩路合圍去救援臺州。”朱六道:“盧鏜想要兵分三路,一路馳援紹興,一路直奔臺州,然后縱倭入海,在舟山剿滅倭寇老巢。”
“打一場海戰?”朱九道。
朱六點頭,“湯克寬則是想要直接把海師開去舟山,搗了彭老生的老巢,然后官軍乘船抵達臺州解圍,然后一路北上追逐流寇,在紹興或者杭州城下聚殲。”
朱九一聽就搖頭道:“這法子太險了,倭寇在杭州城下,不管最后殲滅了沒有,這都是落人口實,杭州城里,都是仕宦人家,高門大姓,受了驚再參奏一本,他湯克寬即使出身將門,也吃不了好果子。”
“王忬在盧鏜和俞大猷的建議中,”朱九道:“又比較偏向盧鏜,想要盡快救援臺州。”
朱六忽然舉起茶蓋,輕輕朝門口一丟,只聽“砰”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同時還有陳惇猝不及防的一聲“哎呦”。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朱六道:“這是你讀的圣人書,教給你的道理嗎?”
“偷聽固然不對,”陳惇見被發現,就大大方方出來了:“可是圣人也說,事無不可對人言,那我這偷聽,也就不是偷聽,是正大光明地聽了。”
說著陳惇又不由自主抱怨道:“你們對我的監視,也太嚴密了,我差點沒蒙混過去。”
“但你還是騙過了他們。”朱九道:“你說你半夜不睡覺,偷聽我們談話作甚?”
“自然是要知道如今是個什么情勢,”陳惇道:“聽說倭寇已經攻破了寧波,算時間明日就抵達紹興了,紹興只有臨山衛三百人,平日也沒有經歷陣仗,我父老安危盡托于此,我如何能不擔憂?”
“賊勢猖獗,”朱六道:“但你急也沒有用。”
“我剛才聽你們說了盧鏜和俞大猷的計劃,”陳惇道:“王大人是不是打算聽從盧鏜?”
“很大可能,”朱六道:“俞大猷畢竟之前在崖州平定土司叛亂,對倭寇的情況,不如盧鏜清楚。而且按照俞大猷的計劃,要等到兩處兵力合圍才去臺州,那臺州還能支撐到大軍到來嗎?”
“能,一定能,”陳惇朗聲道:“他的計劃是可行的,而且對倭寇的殲滅,也是最徹底的!”
朱六一怔,“你怎么知道?”
陳惇總不能說他一聽臺州知府的名字,就知道臺州一定安全無虞——臺州知府,名叫譚綸。
譚綸是誰,那可是史書中與俞大猷、戚繼光、李成梁齊名的人,史稱其“歷兵間三十年,計首功二萬一千五百有奇,亦一時干城矣”,這樣的人,難道還守不住臺州嗎?
“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俞大猷提出這么個作戰計劃,”陳惇道:“為什么要兵分兩路,一路不直接救援臺州,反而繞一大圈,從桐廬而下呢?”
“是因為倭寇和官府交往甚密,”陳惇道:“若是大軍直奔臺州,倭寇就會知道,他們還會圍住臺州不放嗎?大軍即使星夜趕來,也無法追擊到倭寇,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入海逃竄。看似盧鏜的計劃可行了,其實倭寇可以不回舟山,直接開著船下福建,到時候攻打舟山,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巢。”
“而俞大猷的計劃,”陳惇道:“救援紹興、寧波之后,這路大軍堵死了倭寇北上之路,只能逼著他們入海或者南下,入海的且先不管,南下逃竄的流寇被大軍一路追趕,往臺州那里逼,等桐廬南下的大軍一到,倭寇是北上不得,南下不得,一前一后夾擊,倭寇幾乎就能剿滅,剩下的流寇即使入海,也不足為患了。”
這計劃最重要的就是臺州必須要守住至少五日以上,但在幾千倭寇的日夜圍攻下,誰能堅持地住呢——若不是陳惇聽到譚綸這個名字,也以為俞大猷的計劃,是不成型了。
“臺州守不住的,象山、黃巖都破了,”朱九也搖頭道:“臺州是座孤城,必須盡快救援,否則很快就就有城破之虞。”
忽然一陣尖銳的哨角聲劃過夜空,寂靜的杭州被雜亂的腳步聲驚醒——朱九道:“這是有了決策了!”
果然都司的兵馬開始調動,杭州城四門打開,湯克寬率軍從東門出,俞大猷則帶著他從廣西征調的狼兵一路徑出西門。
“聽說俞將軍麾下的狼兵驍勇善戰,”朱九遙望燈火道:“打仗厲害。”
朱六想起大堂之上,俞大猷說浙江本地軍人“脆柔不任戰”,激起湯克寬的憤怒,就道:“狼兵打仗是厲害,可是也為非作歹,稍加放縱就擾民。”
兩人說了會兒話,回到屋子里不見陳惇,只以為他回去睡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發現人不在了。
“這小子昨晚上就跑了,”朱六怒道:“一路跟著大軍,估計這會兒都到紹興了!”
他預料地不錯,陳惇綴在大軍之后,果然已經抵達了紹興。
紹興城里沒有知府,李圭獲罪,已經被削職,如今只有會稽知縣曹正和山陰知縣王紹之在主持大局。
“將軍總算來了,”曹正舒了一口氣,“上虞告急,本官從三日前就不曾合眼,往杭州發了不知道多少急信,總算盼來了將軍。”
“昨晚都已經見到數十名倭寇了,也沒有攻城,就在城下亂叫,”王紹之心有余悸:“將軍抵達之前,卻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退去了。”
湯克寬來不及說話,手下已經抓到了兩名落單的倭寇,從他們口中得知倭寇大軍往嵊州、新昌方向去了,就立刻馬不停蹄率領大軍離開了。
此時的陳惇回到青石巷,一路上所見之景全都是托家帶口準備逃到臨近郡縣去躲避的。哪怕倭寇只來了十幾個人,只在城下叫嚷了一夜罷了。而且即使紹興命令戒嚴,但大戶人家就是能順利駕著馬車出城,平頭百姓卻被阻攔了下來。
陳惇一開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只見院子里莫名出現了兩個大地窖,陳溫和有才還在撅起屁股開挖。
“倭寇要是真的屠城,”陳惇道:“地窖里也藏不住身。”
陳溫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揉了揉眼睛才看到是陳惇回來了。
“哥——”尚薇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撲到陳惇的懷里:“你回來啦!”
“惇哥兒,”有才也激動不已:“黑炭還說明日要是官軍不來,咱們就都去杭州找你去!你在杭州這么久不回來,還以為這案子又有什么波折呢!”
陳惇不知道朱九怎么跟他們說的,但舞弊案這案子早都歸在錦衣衛手上了,也早在一個月前就宣判完畢,以李圭被削職告終,總算是洗清了陳惇的罪名。
“他們剛開始找到我,說你文章寫得好,要招你去做吏目。”陳溫眼含熱淚道:“我一聽你能活下來,就什么都不計較了。”
原以為陳溫不會同意,畢竟陳溫半輩子心血沒有教出個讀書秀才,兒子反而去了聲名狼藉的錦衣衛做事,換誰都難以接受——
有才倒是十分新奇,覺得能加入錦衣衛反而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錦衣衛選拔也是很嚴格的,聽說跟武舉都有的一比呢。而且一旦被選入錦衣衛,這一戶人家別人都不敢招惹了。”
陳惇一字一句道:“錦衣雖好,不是我的道。老爹,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等這次倭亂過去,我就潛心讀書,再給你掙一個更大的功名來。”
陳惇若是奔前程,錦衣衛的前程不說光明,卻也遠大地很。陸炳看中他的斷案本事,皇帝青睞他的文章華國,他若是還不能憑此一路青云,那就不合常理了。做個錦衣衛,在很大程度上能滿足陳惇暢心所欲的期盼,很多年前他就歆羨錦衣衛的飛揚恣肆——
可他終于意識到,錦衣衛和皇帝豢養的那幫道士其實沒什么不同,專處游幸之從,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無法想象自己一輩子只寫出《嶗山道士》這樣的小說只為了愉悅一個人,所以他拒絕了青云梯,用一篇自志標明心志——當然,這也造成了很多年之后,同儕的侍講學士都因為給嘉靖帝撰寫過青詞而受到士林詬病,唯獨陳惇,皇帝從沒有讓他寫過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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