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惇感覺身上暖洋洋地,嘴中一片溫燙的暖意,他不由自主啊了一聲,卻灌進去一口酒,咂摸了半天嘆道:“好酒啊。”
“醒了,醒了,”東君喜極而泣,輕柔地拂去他嘴邊的涎水:“再喝幾口,暖暖身子。”
陳惇一轱轆翻起來,就這陸東君的玉手連連喝了幾口,正午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總算讓他有一種重回人世的感覺:“鬼知道我陳夢龍一晚上經歷了什么。”
“丈夫勛業何足有?為虜為王如反手。提取山河與別人,到頭一鑊悲烹狗!”船頭之人搖著軸櫓,放聲長歌。
陳惇感其豪氣,一抱拳:“兄弟,大恩不言謝,今日我陳惇全靠你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他日必當百倍奉還。”
這大個子哈哈一笑:“你在紹興大牢里還曾救過我呢,如今不過是扯平了。”
陳惇與他話語投機,也燦然一笑。誰知這大個子忽然問道:“班主任是什么,是縣學訓導一類的官員嗎?”
陳惇模糊記起自己的胡言亂語,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班主任,就是管理一個學習班所有學生的教師,組織、領導和教育學生,不光是代課。”
陳惇本來是隨口而說,沒想到這大個子似乎若有所思,連連點頭:“那這與我的主張相似。我在吉安永豐建了個公學,全族子弟的教育不分散在各個私塾、家庭里,而是集中在公學中,總聚祠、總宿祠、總送饌,每月朔望,相聚一坐,樂觀子弟禮以相讓,不需數年,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
陳惇聽他在自己家鄉弄了個聚和堂,這個聚和堂是個大機構,因為在他的設計圖里,聚和堂對一縣之地幼小者和年青人進行集體教養,一起種田、祭祀、吃飯睡覺。還有這個堂中的公學不是走讀而是住校的集體生活,這些孩子長大以后,“冠婚衣食,酌取于祠”。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可以得到休息與奉養,做到“老安”與“少懷”。
陳惇揉了一把臉:“媽的古人比后世所謂現代人,會玩多了……這是要搞烏托邦啊。”
烏托邦是空想社會主義,是人類思想意識中最美好的社會,人人平等、沒有壓迫、就像世外桃源,是社會理論的一種,但這種理論似乎在這個所謂的“聚和堂”中開始了實踐。這個聚和堂聽起來是一種草莽英雄聯合的堂會名字,而他的創立者也就是眼前之人,提倡以“會”統天下,天下士農工商之家,“都以顯以藏于會”。
其意義,不僅限于把家與“會”聯系起來,使家成為會的組成的一部分,尤在通過“會”,實現政治、經濟、組織、教育上的一體化,提倡破除私念,在封建社會的巔峰期,這種具有平等色彩的社會關系顯然驚世駭俗,連陳惇都感到非常驚嘆,何況是一旁默默而坐的陸東君。
“怎么,”大個子見他兩個神色駭異,就問道:“你覺得我這個聚和堂,怎么樣?”
“兄弟,你確實很有想法。”陳惇想了想,道:“你這個聚和堂,從政治上,將小農小戶聯合起來,由聚和堂統一出面繳納賦稅經濟上,你這叫……農業經濟合作化啊,教育上,你建了個公立大學,推行你的思想,每月朔望還搞個半月談……可以可以,相當厲害。”
“我怎么覺得,你這個夸獎,不是真心的呢。”這大個子蹲坐在他前方,饒有興致地盯著他。
陳惇避開他鷹隼一樣的雙目,搖頭道:“是真心夸獎,你這屬于農村改革,說真的,代表了先進生產的發展方向,這個社會以后就是共產的、集體的,這么多有進步有前瞻性的東西,都是你一手搞出來的,我特別佩服。”
“但很多人都說,我這個聚和堂,是搞不下去的。”這大高個道。
“他們說的,有道理的,你還是要聽一下。”陳惇又灌了口酒:“你這么搞,其實是在顛覆一種體制,你的聚和堂也許并不大,但在某些人眼里,卻難以容忍。是不是有很多人說你離經叛道,是妖人,是異端啊?”
這大個子露出一個笑容來,“你也覺得我是異端嗎?”
“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會只有一種思想,”陳惇道:“其實我挺討厭那種掌握了話語權,就強行將別人的思想打成異端的人。而且歷史上,讀書人上竄下跳者多,裝瘋賣傻者多,作態作秀者多,夸夸其談者多,而像你這樣有抱負,還能努力奉行和實踐,并豁出命堅定走下去的少你是一個前行的開拓者,是探險家,是……也許摸到了圣壇邊緣的人。”
“想我何心隱縱橫十年,行跡遍天下,足跡所至,北至京師,南及八閩,東至東海,西至蜀山。到處以朋得朋,以友得友,鳩合同志,聚徒講學,”這人暢然道:“但所得同道中人,少之又少,沒想到眼前就有一個!”
“啊,原來你就是何心隱,何大俠!”陸東君掩口驚呼道。
“沒想到草莽之名,也能驚動陸氏女郎。”何心隱嘖了一聲。
陳惇哈哈道:“世人重英雄,愛名士,有什么驚訝的呢?”
“聞聽大俠俠義之事,如雷貫耳,”陸東君對陳惇道:“當年蘇州有一采花賊,淫騙婦女幾十人,屢屢得手,蘇州上下婦女不敢游街,人心惶惶,最后就是大俠摘下此賊人頭,之后又飄然而去,不受官府賞賜,蘇州人傳頌至今。”
陳惇點頭,指了指橫在船頭的長刀:“寶刀專舔惡人血,真無愧大俠之名!”
“唉,你那一次是怎么進入了紹興大牢里,”陳惇問道:“這一次,為什么會來蘇州?”
“我那一次是聚眾講學,沒想到紹興知府李圭深為厭惡我,將我投入大牢。”何心隱道:“他要我供出學子門徒,我自然不肯,連連吃了幾天點心,最后被你救了出來。”
“至于這一次,”何心隱碰了碰船舷:“其實我早在你們二人登上瞎子島的時候,就尾隨而來了,卻也沒想到這竟是個賊窩,不過小兄弟你實在是警敏,不知道是怎么發現異常的?”
陳惇咧開嘴角:“這瞎子島上,沒有船只。而我進去的那戶人家,爐灶落灰,很多天沒有開火了。”
東君饒是聰明伶俐,卻也不知道陳惇看到的這兩點,究竟說明了什么。
“島上之人,怎么會沒有船只,”陳惇道:“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那幫盜匪已經來過,將他們捕魚的船只都征用走了,之所以沒有殺了這些島民,我想應該是這些島民愿意加入盜匪,納了投名狀,吃了入伙飯他們整天開大灶吃飯,所以家家戶戶不開小灶,灶上就落了灰。”
何心隱哈哈大笑:“你這人,見微知著,聰明得很。”
“何大俠,”陳惇道:“這些盜匪,究竟是什么來歷?”
“別叫我大俠,我長你十余歲,你要是樂意,就稱我一聲大哥。”何心隱道:“這些盜匪,就是蘇州的游手無賴。因蘇州這地方,乃天下繁華之地,也是這些人的天堂。”
這些游手無賴,或名惡少,或名光棍,或名幫閑,或名打行、拿訛頭整日在市井間不事生產,依權仗勢,橫行不法,群聚斗毆,飲酒作樂,還有更甚的,欺男霸女、攻訐誣陷,包娼窩賭,無惡不作。
“武進縣令柳東伯,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三甲同進士出身,被派到武進任縣令。他看到縣里游手太多,百姓不堪其擾,就下令捉拿了七十多個下獄。可那些個亡命之徒怎可干休,晚上竟然破出了監獄,把他的縣衙給一把火燒了。常州府明令武進縣嚴加痛治,命緝捕這些人。”
沒想到的是,這些游手喪心病狂,竟聚在一起飲血為盟,用白巾抹額,各持長刀、巨斧,夜攻陽湖、江陰和無錫,大聲鼓噪,不僅劫獄,還圍攻府衙,縱火焚衙門,火光沖天,連蘇州都驚動了,聽說這些人還劫府治、掠府庫,一晚上燒殺搶掠,不知害了多少人命。
陳惇和陸東君聽得倒吸一口氣:“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初三日發生的事兒,”何心隱道:“天將明的時候,這群游手斬關而出,逃入了太湖。官軍四散搜捕,新上任的總督大臣張經,已經派了幾撥人過來問責了。”
陳惇搖頭道:“太湖地方這么大,官軍什么時候才能搜捕完呢,只恐蹉跎些日子回去交差,剩下的盜匪又回去繼續禍害地方了。”
“唉,大……大哥,”陳惇道:“我們從吳淞江過來的時候,還不知道出了這事,你既然知道,怎么還往這危險的地方來呢?”
“我來太湖,是要取一人頭顱的。”何心隱道:“蹉跎了五六日才尋到了他,今日方才事畢。”
陳惇這才發現這船頭稻草掩蓋之下,竟有一顆用衣服包裹著的頭顱。陸東君“哎呦”一聲輕呼,瑟縮在了陳惇身后。
“這是什么人?”陳惇道。
“這就是方才那群盜匪口中的庫姥姥,”何心隱微微一笑:“他本是我周游湖北,認識的一個豪俠,只不過辨材須待七年期,他不是我以為的光明磊落頗孚重望的俠者,而是個無惡不作深有野心的人,他就是常州這些盜匪的頭子。”
“太好了,”陳惇精神一振:“擒賊擒王,這些盜匪的頭目都被殺了,他們就四散成沙,聚合不到一起了。”
“你想的太容易了,這些人死了一兩個頭目,不過多少時間,又會有新的頭目生出,”何心隱不知怎么看了一眼陸東君,道:“殺不干凈的。”
“怕什么,”陳惇一拍巴掌,拿起身段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將前去,殺他個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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