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美堂中保留有一處地方,叫清音館,原本是王家子孫聽戲的地方,歸有光是個學究,不喜歡絲竹管弦之聲,后來就有些荒廢。不過王夫人這次卻使人重新修整了一下,準備搭臺唱戲。陳惇來到清音館的時候,就發現兩邊的建筑被一小汪水隔開了。左面是大大的一個平地,上面支了架子,搭起了一個大篷子。右面是為雙層軒,體型輕巧,四周開窗,且地勢稍高一點。此軒面北臨流,軒左復廊一條蜿蜒而東,兩面可行,內外借景,隔水迎人。
戲子們在左邊臺子上唱戲,他們就在右邊的閣樓里觀戲,這次叫的戲班子是邵芳推薦的,據說是蘇州有名的班子,陳惇心曠神怡地聽了一會兒,對接下來要登場的戲更加充滿了期待。
“天下戲曲,以昆山為宗,”蘇州府尹王廷撫掌道:“唱腔如水磨漆器一樣細膩軟糯、舒徐委婉。”
轉眼一個多時辰過去,又演罷了白蛇、杜十娘,眾人仍覺得意猶未盡,王廷只吩咐道:“去,問問他們還有什么新戲沒看過的,只管演了。”
不過一會兒,前面的戲臺子上又咿咿呀呀唱了起來。
“交游誰似古人情?春夢秋云未可憑。溝壑不援徒泛愛,寒暄有問但虛名。陳雷義重逾膠漆,管鮑貧交托死生。此道個人棄如上,歲寒惟有竹松盟。”
邵芳在檻前與陳惇交換了一個神色,陳惇點點頭,他便悄然退下了。
接下來這出戲,仿佛是個新戲,故事徐徐拉開,講的是蘇州一戶長者,且喚謝公,為人謹厚志誠,樂善好施。來年城中大水,有一日謝公聽到嚎哭,出門一看,原來是五六個無家可歸的兄弟,甚是可憐。
于是謝公發惻隱之心,出錢讓他們贖回田地祖產,又以本金借他,讓他們開了一間鋪子。這五六個人做夢也想不到如此,為首的王生便在觀音大士水月堂前發誓道:“某一家骨肉皆所再造,雖重生父母不及此恩。某受謝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補答,來生亦作犬馬相報。”
這幾人與謝公便處地有如親兄弟一般,后來過得五六年,謝公因好施樂善,囊中已空虛了,便把田產逐漸棄了。不多時資財罄盡,不能度日,僮仆俱已逃散,更欠下些債負。而王生幾個,卻憑著謝公給予的本錢發跡了,一時高門大戶,仆婢數百,良田千頃。
這謝公便登門前去,想要取回借貸的銀子,然而這王生口中只是虛應,并不招架,第二次登門去的時候,更被僮仆攔在門外,不讓進去了,甚至讓僮仆羞辱謝公,只將匣內大銀二錠,扔在了謝公面前,說什么“有欠無欠,只要你把借契出來看,有一百還一百,有一千還一千。既然沒有,就趕快拿了這二十兩銀子回去,是念他日前相處之情”。
看到這里,眾人都氣憤起來,吳奐便同唐順之道:“正是邊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針。兩般猶未毒,最毒負心人啊!”
“只因上岸身安穩,忘卻從前落水時。”王廷點頭道。
陳惇只看王世貞,他眉頭漸漸鎖起來,想來是發覺了什么不對,然而還不等他細細分辨,這臺上的戲又馬不停蹄地演繹起來。
再說這王生在蘇州為財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漁,便想著要買官入粟。近鄰一人尤生,慣走京師,包攬事干,出入貴人門下,便找上門來,包攬了此事,從王生這里拿走了三千兩白銀。
沒想到尤生拿了錢,卻不是給他捐官,而是給自己捐了一個六品官兒,王生如何能忍得下這口氣,往鐵匠店里打下一把尖利刀,藏于懷中,等尤生明日出行就刺殺他。這晚上自然睡不著覺,忽然聽得鼓聲三下,便持刀飛奔尤生家來。
尤生家中大門緊閉,然而旁邊有個狗洞卻開著,王生見到這個狗洞,不知怎么,就鉆了進去,看到堂上燈燭輝煌,一人據案而坐,正是謝公模樣。王生一時躲避不及,卻被謝公罵道:“畜生作怪了”,一腳踢開。
王生納悶不已,不知不覺來到廚房下,見謝夫人坐于椅上,分派肉脯。王生聞到肉香,腹中饑餓,左右跳躍,想要問謝夫人討肉,沒想到謝夫人吩咐侍婢:“且把這畜生打走”,仆婢取了燒火棒來打,王生大驚,奔至后園。
王生定睛一看,只見自己的婆娘和兒子女兒都聚在了后園里,仔細辨認,都是犬形,回顧自己,也是一條黑毛犬的模樣,嚇得失魂落魄道:“怎么會這樣?”
妻子答道:“你不記得水月觀音殿上的誓言了嗎?今生若不能報答,來生誓作犬馬相報。冥中最重誓語,今負了謝公之恩,遭受果報,全家都變作了狗。”
看戲的眾人撫掌大笑起來,歸有光點頭道:“早知今日都成犬,卻悔當初不做人。”
這一家人饑腸轆轆,繞到糞池里,見有人糞,明知齷齪,竟不由自主去舔食,甚至與妻兒搶食起來。忽然聽聞要殺狗烹食,這王生便被人捉住綁了起來,一刀刺在脖子上,血流如注,疼痛萬分,哀叫甚慘。
王生至此猛然驚醒,汗流浹背,原來方才所有,乃是一夢。
鼓點聲戛然而止,眾人都覺得奇怪:“這戲演到這里,就結束了嗎?”
“這王生和謝公的恩怨,”聶豹性急,拍了拍椅背道:“還沒有講完呢!”
“講完了,”陳惇就道:“這王生要么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好好報答謝公要么執迷不悟,一錯再錯,最后就化作這黑犬,任世人譏誚。”
聶豹還要說話,卻被唐順之拉住了一角,微微使了個眼色。
只見王世貞臉色又黑又紅,牙關緊咬,分明是強忍著羞惱的模樣。這座中之人都注意到了他,漸漸似乎都明白了,一時顏色有異,竊竊私語起來。
“這王生、謝公,分明是意有所指嘛,”陸執懋小聲道:“果然七子之間的齟齬……”
“聽聞刑部詩社七人,共同驅逐了謝茂秦,只說是謝公文字粗俗不堪,”連屏風后的女眷都知道一點消息:“現在看來,倒像是借了謝公名氣,卻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意思。”
“雖然這開篇一句就是,交游誰似古人情?”唐順之哈哈大笑道:“不求人人有古仁人之心,但知恩圖報飲水思源,還是能做到的。可不能學這個王生,只重一時之利,卻混忘仁義千金!”
“奉功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負心郎。”吳奐摸著胡子道:“同甘同苦,不以富貴論交中道棄置,勢必自貽后悔。這負心薄幸之人,天下人都要看不起他,不管他是高官還是顯貴,是有名還是無名!”
眾人都只對著王世貞說,只差沒挑明了,誰知王世貞臉色變幻了一會兒,反而冷哼了一聲,道:“天下事無非是戲。”
陳惇見他分明白面郎君一個,卻不知他面皮如此之厚,當即道:“世上人則要認真!”
“天下事無非是戲,富貴貧賤豈能演出人情冷暖?”王世貞見又是陳惇,怒火中燒道。
“世上人則要認真,悲歡離合無不透出世態炎涼!”陳惇毫不客氣地回道。
王世貞陰測測笑道:“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不是你還是誰,陳惇咧嘴一笑:“演誰象誰,誰演誰,誰就象誰!”
“這后生真不得了啊,這一時意氣,有什么好爭執的,”王廷到底是個和事老的性子,不欲座中人人不好看,當即打了圓場,岔開話題道:“來來,我敬座中一杯,大家共同舉杯!”
見知府發了話,眾人也就不好再繼續下去,都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稀里糊涂喝了一杯。
“這酒仿佛第一次喝,滋味獨特啊。”陸執懋道。
“這是鳳州酒,”唐順之解釋道:“產于陜西鳳翔,屬于西北的名酒,是我的好友給我帶回來的,我就請大家共同品嘗了。”
“陜西鳳州啊,”吳奐道:“聽聞是個好地方,有什么特產嗎?”
“陜西鳳州伎女,手皆纖白州境內所生柳樹,翠色可愛,與他處不同又有官釀多味美。”王世貞博學廣記,當即賣弄道:“所以宋人軼事匯編中說,鳳州有三出,手、柳、酒。”
他靈機一動,道:“這可以做個上聯了鳳州有三出,手、柳、酒。”
“誰對下聯?”他環往四周,目光定在了陳惇身上:“這位紹興小友,似是才高八斗,一定能對的上,是嗎?”
陳惇呵呵,張口就道:“四溟有四維,禮、義、廉、恥。”
“唉,對不住,對不住,”聶豹擺手道:“上聯是三樣,手柳酒你這下聯四樣東西,禮義廉恥,應該把恥去掉……也不對啊。”
“四溟有禮義廉恥,去掉哪個都不對,”陳惇意有所指道:“所以鳳州對不住四溟。”
座中醒悟過來,一陣低低的驚呼,眾人眼前一亮,嘖嘖稱嘆,那陸近潛最是按捺不住,大叫道:“妙啊,妙啊!”
卻原來王世貞字元美,號鳳洲而謝榛字茂秦,號四溟山人,所以陳惇這個下聯,故意以四對三,說鳳州對不住四溟,也就是王世貞對不住謝榛。
王世貞這回終于大怒而起,惡狠狠盯著陳惇看了一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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