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隆隆的鳴鼓三響之聲傳遍孔廟,這一代的衍圣公孔貞干著禮服至孔廟行禮。只見莊嚴的孔廟之中,執事各司其職,祭祀眾人各就各位。孔貞干就位后,執事掩埋毛血,開始迎神。
孔貞干焚香后,舉爵,酹酒,奠爵,俯伏,起立。眾人皆隨之俯伏,等初獻禮的祝文讀過之后,壓獻開始,孔貞干用緩慢低沉的聲音道:“春秋祭祀,各隨土宜。必豐必潔,必誠必敬。此報本追遠之道,子孫所當知者……譜牒之設,正所以聯同支而親一本。務宜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雍睦一堂,方不愧為圣裔!
孔氏族人宗廟祭祀可以分為兩種,即公祭和家祭。孔廟始建于魯哀公十七年,立廟于舊宅,時為家廟,早期的祭孔活動,所謂公祭與家祭混為一體。后來由于孔氏家族歷經千年的繁衍,體系龐大,人口眾多,其余分支六十小宗戶,各自在當地立小宗廟,其子孫分支,在家立廟祭其祖。而今日則屬于公祭,公祭之后,則各大宗小宗分別進行家祭。
公祭持續了三天,祭禮結束之后,孔貞干在仆從服侍之下,脫去了厚重的禮服。
“今兒大禮上,我怎么見了許多沒見過的新面孔,”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傳來:“是不是有外姓冒替了進來?”
“太夫人玩笑了,”大宗的孔貞義道:“外姓怎么可能冒替進來呢?”
“那就傳我的話,”這女聲停頓了一下,道:“讓六十戶首調查各戶世系,造冊呈送,我預備要重新修譜。”
“母親,”孔貞干不得不出言阻止:“族譜十年一修,如今還不到十年!
這五十多歲依然精神矍鑠的婦人正是孔貞干的生母衛夫人,她是孔府實際意義上的掌權者,說一不二的當家人。當年孔貞干即使二十四歲襲爵,年齡并不小了,卻依然要事事聽命于母親,而衛夫人獨攬大權,甚至修改了幾條規矩,比如之前孔氏凡時祭、告祭、朔望、誕辰、忌辰,婦人才隨從至祠堂行禮。但衛夫人查閱典籍,發現古禮中,婦人是行亞獻禮的,因此竟然改變了孔府大祭的儀程,也堂而皇之地參加了公祭。
不過衛夫人雖然跋扈,倒也很有幾分才干,內務外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她每天上午坐在上房書案前聽各色仆稟報大小事務,批閱大小呈文,處理林廟府務,孔府的官員、執事、小甲的呈文中,開頭都要寫上“太夫人、公爺恩準”字樣。
“是不到十年,”衛夫人就道:“可是年年都有新生兒,新面孔,難道就要拖十年?你當年出生的時候,你父親可不管族譜才修了三年不到,硬是開了祠堂,寫了你的名字進去!
孔聞韶的原配,大學士李東陽的女兒不曾生育,其他姬妾也不曾有一兒半女,只有續弦衛夫人一口氣生了兩個兒子,就是孔貞干和孔貞寧兄弟倆,讓孔聞韶大喜過望,免除了沒有子嗣襲爵的憂慮。
孔貞干只能將話咽進肚子里,嘆了口氣。
他和太夫人的感情本來不錯,然而在婚事上,他違逆了母親的意思,娶了張延齡的女兒,而衛夫人本來是要退掉這一門親事的。從這以后,衛夫人對他便不似從前,對張氏更是視若無睹,反而更加寵愛孔貞寧這個二兒子了。
“稟太夫人、公爺,”門口的仆從道:“有蘇州府的典吏求見!
“又是蘇州府?”孔貞干覺得奇怪。
“蘇州府怎么了?”衛夫人就問道。
“前幾日魯王派人過來,”孔貞干就道:“問了幾句公祭的事情,就東拉西扯說蘇州府發大水,漲糧價如何如何的,真是莫名其妙!
“漲糧價?”衛夫人心中微微一動,卻又道:“你弟弟就在蘇州府里頭,也不知這婚事有什么波折沒有,都好幾天不曾收到他的家書了!
“二弟心性未定,我看他是貪戀蘇州景色,流連忘返了!笨棕懜删偷溃骸斑@一次公祭也不回來,族中說不定會有閑話!
“我看誰敢說閑話,”衛夫人眼睛一瞪:“你難道不知道姑蘇陸家也是千年門第,這親事怎能一蹴而就,那陸執章也定是要考驗貞寧,而且他去時候我就叮囑了,讓他多多拜訪蘇州耆宿,多下些功夫,對他有利無害。”
說著衛夫人就哼了一聲,道:“貞寧這門親事我是滿意的,陸家世代簪纓,富可敵國,我聽說陸執懋給他女兒的陪嫁中,就有蘇州的上等水田二千頃,你再看看你娶的女人,連分像樣的嫁妝都沒有,凈惹族人恥笑!
孔貞干臉色發青,當初張延齡、張鶴齡兄弟敗落,家產被抄撿,張氏自然沒有什么有價值的嫁妝了,這更招致了衛夫人的不滿。
“當初父親給我定下這門婚事的時候,張家有一個皇太后,一個國公,兩個國侯,”孔貞干道:“門第顯赫,盛極一時。您不是高興得很嗎?”
“我高興什么?”衛夫人怒道:“我讓你父親給你娶一個宰相家的女兒,他偏偏要定鄉下土包子家的姑娘,那張家算得什么,不過依裙帶而盛,連書都沒有讀過,我說他敗落是應得的,就是可惜了你,被她拖累了!”
“宰相家的女兒,”孔貞干道:“自嘉靖以來,除了嚴嵩,哪個宰相不是朝進夕退?”
不說楊廷和這種政治上注定要被罷退的人物,只說他以后的幾任首輔,蔣冕于嘉靖三年二月進,五月致仕。毛紀于嘉靖三年五月進,七月致仕。費宏與嘉靖三年七月進,五年五月降。楊一清于嘉靖五年五月進,七月降。再然后刨去一個開了掛的張璁,甚至出現了一個大明朝第一個被腰斬的首輔夏言。
“您說嫁妝,”孔貞干就道:“您嫁進孔家的時候,又有多少嫁妝呢?”
這戳到了衛夫人的痛腳,她只不過是兗州知府的女兒,嫁妝能有多少,如何比得上原配李氏。當年李氏嫁進孔家,是孔貞干的爺爺委托了數十名朝廷高官,向李東陽求娶的結果。李東陽貴為太平宰相,當初給女兒的陪嫁雖然不多,卻都是珍品,而且都是古玩字畫,價值連城。而衛夫人作為續弦嫁進來的時候,只虛虛裝了四十八抬。
孔貞干頭也不回地走了,留得衛夫人氣得七竅生煙,“翅膀硬了,天天地頂撞我,真是忤逆不孝,我生了他就是要氣死我!”
數落了幾遍孔貞干的不孝,又想起蘇州的二兒子貞寧來,頓時打起精神道:“蘇州是不是有人求見?快讓他進來,我問問陸家的事情!”
張望走進孔家,他早就打聽到孔家是這位老夫人當家,但凡客人入府,總要先拜會于她,無論大事小情皆由她決斷,而且陳惇早就說過,這事情還非得通過她才能辦成。
張望跟著仆人進去,便見一個五十多歲卻保養得甚好的老婦人坐在官帽椅上,頓時不敢怠慢,趕緊行禮道:“蘇州典吏張望,見過太夫人!
小吏出身的人,自有一套奉承之法,和察言觀色之術,果然哄得衛夫人和顏悅色,虹銷雨霽,問道:“我兒去你們蘇州,準備與姑蘇陸氏結為姻親,這事兒蘇州人有說道嗎?”
“蘇州可謂是人人皆知了,”張望就道:“都覺得這是門當戶對的大好事兒,翹首盼望著十里紅妝的一天呢!
說的衛夫人更是滿面笑容,寒暄了一陣兒,才道:“你是姑蘇的官吏,來山東孔家,有什么事情嗎?”
“確實是專程來拜訪太夫人的。”張望道:“小人受蘇州府尹之托,特來向孔府購糧!
“購糧?”衛夫人眼睛一瞇。
“最近蘇州發了大水,糧價上漲,”張望道:“官府為了平抑糧價,四處籌糧,聽聞孔府有大筆糧食,有意收購!
“孔府糧食是有的,”衛夫人道:“但怎么能比官府的糧倉?我就不信蘇州的糧倉沒有糧食了,竟要千里迢迢跑到我們山東來買糧?”
“好教太夫人知曉,”張望就道:“今年大水發在四月,正是個青黃不接的時候,一通水過去,百姓的夏糧就沒有著落了。這朝廷到現在既沒說個救濟的事情,也沒說蠲免夏糧,偏偏新任的江南總督還要催收二百萬石糧食,讓我們府尹真是一夜白發生。若等到秋糧上市,那還有足足半年,百姓吃什么呢?雖然本地也有進糧的渠道,但大都是小額存糧,無法應對百姓對糧食的需求,只能另尋渠道,到外頭來購糧了,又聽聞孔府田多,糧食自然也多,這頭一個便往山東來了!
衛夫人便道:“你們官府能吃進多少糧食?”
一看老太太就是財大氣粗,只問官府能買進多少,而不說自己能提供多少張望便道:“一百萬石糧食左右。”
“這確實不少啊,不知道你們打算多少錢收購我家的糧食啊?”衛夫人道。
“二兩一石!睆埻溃骸斑@個價錢公道著呢,比市面上的零售價還高幾分!
衛夫人一聽便道:“我怎么聽說,蘇州如今的糧價,可是漲地很高呢。”
張望神色一變:“太夫人,這糧價上漲,不過是一時而已,府衙已經在平抑糧價了。何況蘇州漲價,山東又沒有漲價,太夫人總不能拿蘇州的價格來賣糧吧?”
衛夫人心思一轉,道:“客人遠道而來,路途辛苦了,如今正是飯點,且先用個飯,吃完了再說糧食的事情!
張望只好打住,跟隨仆從去用飯了,而衛夫人立刻吩咐身邊的丫鬟:“把貞干身邊的長庚叫來,我要問他話!
長庚是貼身服侍孔貞干的人,衛夫人就問道:“魯王派人來,都說了些什么?”
“就是問公祭的事情,”長庚答道:“還說什么蘇州府如今青黃不接,正是缺糧的時候,糧價漲到了七兩一石,還以一天二分的價格漲著,簡直是聞所未聞。”
“七兩一石?”衛夫人嚇了一跳,連聲追問道:“真的嗎?”
聽到肯定的回答,衛夫人不由得盤算起來,孔府最不缺的就是田,滿倉滿囤的糧食,足夠吃多少年的,但放在倉庫里,糧食是很容易發霉的,如今能碰上這種千載難逢的高價行情,衛夫人自然想要兌現成真金白銀,換取高額回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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