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書堂就是宮里太監讀書的地方,聰敏伶俐的小太監在內書堂進學,學成后派撥到司禮監的六科廊寫字,經升入文書房再提升為秉筆以至各司掌印太監。內書堂的教育很講究,教習多是翰林院編修、檢討、修撰等有學問的人擔任,其中不乏名士,如陸深、錢溥、倪謙、焦竑等人,都曾擔任過內書堂教習。
不少人因此進入權力中樞的內閣,但也有不少人因所教育的人員為太監,深以為恥,并不盡心授讀,唐順之之前聽說要選兩人去內書堂教學,自然也不肯去。
“內書堂的教育很嚴格,”唐順之回憶道:“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和節令可停學放假,其余無論寒暑,均須入學讀書。每日學習,只要背不出來書,輕者用特制的木尺打手掌,重者罰跪,再重者要面向孔子牌位直立彎腰,雙手扳著兩腳,受罰時間以一柱香燃完為準,往往不到半柱香,就有可能頭暈目眩甚至昏倒在地。”
“這樣重的處罰,”唐順之道:“但他們甘之如飴,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進到內書堂讀書,是他們能夠獲得批紅權的重要條件。”陳惇道:“只有內書堂出身的人,才能進入十二監任職,其中讀得最好的,可以進入司禮監。”
唐順之點了點頭:“只要是見識過司禮監掌印太監風光的公公們,心里都會生出無窮無盡的野心來。”
“太監啊,身體的殘缺造成了心理的扭曲,也造成了他們睚眥必報、陰狠狡黠的性格。”陳惇就道:“特別是,當他們還有了野心,又有了合適的時機,那就必然要亂政,要禍國殃民。王振、汪直和劉瑾不就是這么鑄造的嗎?”
唐順之想了一下,道:“你親眼見過他們亂政,禍國殃民了嗎?你從沒有見過,必是聽人所說。而世人所說的,不一定是真的。”
陳惇驚訝道:“市井評書和戲曲里都是這么說的,說他們是本朝首惡。敢問先生,他們真的像說書的說的那樣,罪大惡極嗎?”
唐順之慢慢道:“自今上即位,闔宮肅然,沒有一個公公敢竊取主上威權。當然是圣天子的緣故,但凡主上英睿,又何須公公們為他把持權柄呢?”
“至于王振、汪直、劉瑾,確實身死名裂了,有他們的過錯,但是掌千秋史筆的,畢竟是外頭的臣子。”唐順之道。
陳惇點了點頭:“那宮廷里面,這三個人又是什么形象呢?”
“王振,他原是個教書的,英宗對他事多倚賴,自然礙了宮里宮外的眼。但是英宗十七八歲還沒批過一份折子,國家大事都是由三楊說了算,要是沒有王振,主上的權柄早都被架空了。至于土木堡之變,原是英廟自己執意要去的,不是王振的挑唆,而且王振曾經私下對親近的人說過,他可能一去不回了,后來果然應他的話。這就是為什么英宗復辟后對他還是念念不忘,為他立廟祭祀的緣故。”
陳惇聽得恍然:“這和書里說的,果然不一樣。那想必汪直、劉瑾也有不為人知的事了?”
唐順之沉吟道:“汪直,他是個有意思的人。楊繼宗說他虧體辱親,他不以為意一笑置之,后來還對憲宗說楊繼宗的好話。他巡游時還喜歡為民伸冤,以至于后來有人冒充他時,竟然接到了幾十份老百姓的狀子。他督軍作戰,仗打得也好,因此受了許多妒忌,但他都不以為意。”
唐順之微笑道:“對他卑躬屈膝的人,他能說到一處對他不假辭色的人,他也高高興興地,從來沒有怪罪過。像是一個天真的赤子,他看透了世事,只求讓自己的心快活。”
乖乖,陳惇是真的瞠目結舌了,他聽到的是真的嗎?
“后來呢?”尚薇聽得入了神,她想知道這個人的命運。
“后來朝臣參他,憲宗把他送到南京去了。這樣,他活得更自在、也更高興了。平平安安地,一直到孝宗即位了,還賞賜他呢。”
不知道為什么,陳惇也覺得很快活。他覺得自己接觸到了一個新天地,是被后來人掩埋起來、卻又被重新挖掘到的新天地。
“那還有一個,劉瑾呢?”陳惇道。
這回唐順之不太想開口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劉瑾,是這三人中最執拗的,所以下場也最不好。”
說著嘆了口氣,道:“劉瑾,只是伸手摸了不該摸的東西。他想學王安石,給咱大明朝來一場翻天覆地的改革。”
“頂頂糕,香酥藕夾,裁松餅,徽墨酥”劉婆提著食盒恰是時候的走了進來:“今兒青果巷子里,開了一家荊楚風味的小吃,老婆子買了點,看看先生和哥兒喜不喜歡吃。”
尚薇已經拿起一塊餅子大啖起來,陳惇也迷迷瞪瞪地,食不知味地吃了起來,只因剛才一番對話實在是太過逆反了他的思維,直到復習尚書的時候,他還在想著這件事。
唐順之看了他幾眼,終于道:“你是個難得的聰敏穎悟之人,但也有一個缺點。”等到陳惇茫然地對上他的眼睛時,他道:“你的心容易被外物所動。要知道,世事都不能盡善,抱憾守缺才能活得通透。”
陳惇“啊”了一聲,唐順之卻已然開講了新課,他心里仿佛體悟出一絲奇妙的感覺來。
三字經里開篇的第一個字是人,等你自以為學會了這個字的時候,其實你并沒有真正地明白。這就是為什么,挑選一個好老師教導你,是那么重要的原因。
陳惇發現唐順之不僅精通經義,甚至在天文地理、兵法數算上,也有身后的造詣。他有許多著作,比如六編,輯有文編64卷,是集取由周迄宋之文,分體編列,其中選錄了大量唐宋文章。兵編贈給了譚綸,還有史纂左編、兩漢解疑,這都是解答史書中的疑惑的,但最搞笑的就是稗編,里頭居然有歷代相術總覽,讓陳惇差點誤以為唐順之是個江湖騙子,專門給人摸骨算命呢。
唐順之有一天沒事干還給陳惇出了道數學題,已知黃經余弧,求其赤經余弧和赤緯度數,即用球面幾何法由已知的弧長求另一弧長,這個東西就是弧矢割圓術,在大統歷上給出的這些系數被稱作上廉、下廉、益從方等等,是把弧、弦、矢作為一定的長度來考慮它們之間的變換,陳惇按他的方法費了老鼻子勁兒,因為和現代意義上的三角函數中關于角度和線段之間進行的變換是截然不同的。
日子到七月里,難耐的苦夏就來了,屋子里熱地跟個蒸籠似的,唐順之順理成章地減輕了課業,陳惇就能帶著薇兒去吳淞江里捉魚了。說起來薇兒摸魚的本事是高過陳惇的,她用篩子和網巾自己做出個簡易的魚簍出來,溜下水去不一會兒就能摸一條大魚回來。
陳惇看著尚薇魚簍里那條濕漉漉嘴巴還一張一合喘氣的魚,這魚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種,頭大肉厚的,身體像個炮仗筒子,他研究了半天,干脆就把它叫做“炮仗魚”,惹得劉婆也改口叫了這個名字,中午就烹煮了,讓四個人都嘗了個鮮。
等到七夕的時候,陳惇就發現,仿佛這個節日在蘇州是個大節,市面比往日熱鬧幾倍,劉婆采買了大量的東西,一邊張羅一邊道:“桂圓、紅棗、榛子、花生、瓜子,還有半個月前早早訂好的巧芽。這幾樣東西都是每年要采買的。”
劉婆看著尚薇無事可做,就從竹筐里掏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瓷碗來,指給她看:“這個叫種生,將綠豆、小豆、小麥等浸于碗中,等它長出敷寸的芽,再以紅、藍絲繩扎成一束,又叫五生盆或生花盆。巧芽就跟這個差不多,只是要提前七天泡上,長出豆芽來好做做巧芽面。”
尚薇拿過“種生”仔細看了看,只見碗里面有平平實實大半碗土,上面長了一寸左右的嫩芽來,估計就是五谷發出來的芽,細細嫩嫩的,用紅繩子系了三圈,看起來可喜的很。
“姐兒,晚上去不去街市?”劉婆道:“哥兒也去看看,今兒長洲有一晚上的夜市,里頭熱鬧地很吶。”
夜市果然如劉婆所說,張燈結彩,歡鬧非常。一條長街上,不僅有賣巧果的,還有面塑、剪紙、彩繡,一溜全是牛郎織女。還有扎好的紙燈,人人手上都提著各樣的彩燈,流光溢彩。
“這也是紙燈嗎?”尚薇好奇地指著一個玩具,用手掌托了托,不由驚訝道:“還挺沉吶,真是紙做的嗎?”
那攤主就哈哈道:“這是蠟鑄成的水上浮,你拿的那個是蜘蛛的,還有作成禿鷹、鴛鴦等動物形狀的。看你喜歡哪個?”
劉婆在后頭念叨起來:“這模樣都怪里怪氣的,不好看。”說著就頻頻指著一對童男女,示意陳惇買下來:“哥兒你看這個,這兩個娃娃多好看。”
那攤主就道:“這是嬰兒水上浮,這又和普通的水上浮不一樣了,稱為化生,有鶼鰈之瑞,宜子之祥。”
“是了,是了!”劉婆就等著攤主這句話,頓時道:“哥兒趕快買下來,讓織女娘娘保佑你,趕快娶一個賢妻,再生個大胖小子!”
薇兒一聽也哈哈大笑起來,別的不要,就要這一對化生,陳惇只好掏了錢,讓劉婆和薇兒樂呵了一路。
誰知劉婆還沒有完,有指著前方的桂樹道:“哥兒,你也在月老樹上掛個牌子唄,咱們長洲這棵樹,求姻緣靈驗著呢!”
陳惇的手里不由分說就被塞了個牌子,他將自己的名字寫上,卻又突發奇想寫了一句“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剛剛掛上一截枝丫,卻被身后忽然涌來的人群擠開了:“哎呀這怎么還有男人呢,快走快走,不知道女人要拜月啊!”
陳惇被擠了一個趔趄,回頭一看也嚇了一跳,一群女人圍住了桂樹,設案拜起月亮來。案子上陳列瓜果梨桃,也有如小胭脂盒、鏡、彩梳、絨花、脂粉等,既供織女使用,也供她們自用。燭臺上插上香燭,并用最好的檀香點燃。大家輪流在供桌前焚香祭拜,默禱心愿。
等到月亮高升起來的時候,圍坐在大桂樹邊上的女人都歡騰起來了,要么拜月,要么斗巧。人群中用幕離遮面的陸近真也被姆傅拉著稀里糊涂地拜了一通,起身方回過神來,不由好笑道:“這拜月,拜的到底是嫦娥還是織女啊?”
姆傅也被問糊涂了,只好道:“誰靈拜誰唄。女郎,趕快求個好姻緣罷!”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陸近真微微一笑:“我們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氣之事,就是能有一個真心的郎君。直到老了,成了白發翁媼,兩個人也仍是歡歡喜喜廝守不離。”
她這樣說著,頭上忽然跌落下來一樣東西,正砸在她的發髻上,讓她不由得“哎呦”痛呼了一聲。
然而等她撿起這圓圓的小木牌,看到上面的字,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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