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惇從考場走出來,只感覺累得頭皮發(fā)麻,今天是朔旦,按例要大考一次。新生這一次考試,算是摸底,陳惇其實很有些不順手,因為他從去歲四月之后一直到如今,雖然四書溫習(xí)不少,課業(yè)日益精進,但制藝上面卻許久沒有練習(xí),承題、轉(zhuǎn)筆都有些晦澀,完全不如其他學(xué)子下筆如飛。
“我以為這次的考題有多難呢,”鄒應(yīng)龍倒是高興道:“其實也還好!
“這次出題上不怨天,”王篆道:“不瞞你們說,我都做過四次了,天命、天子、天道我都破過,我爹都知道,這次我是破不出新意了,干脆又把天道給重新闡述了一遍交了上去,左右我爹要是黜落我,我也不管了。”
“這題我也做過,這次我從天命上破的,”林潤點頭道:“上不怨天,只能從天命、天子、天道這里面破了,難道還有其他解釋嗎?”
“……,”陳惇深吸一口氣:“我怎么就沒想到天命、天子、天道呢?”
“什么?”眾人都回頭看他,張大了嘴巴:“那你怎么破的?”
“看到天,我就想到了天空……”陳惇捂住了眼睛:“我就破的天空!
“天空怎么破?”幾人都大惑不解。
陳惇剛要說話,就見不遠處有人給歡蹦亂跳的陸近潛遞了一個大包裹,陸近潛高興地不得了,打開一看卻一臉懊喪。
“這是我姐交給你,讓你帶給我的?”見來人點頭,陸近潛怒道:“胡說,我姐哪里不知道我愛吃什么,怎么會給我?guī)н@些我不愛吃的東西?是不是你這家伙偷奸耍滑,把好吃的半路給我換了?!”
“這確實是女郎給您帶的,”陸家的仆役道:“小人哪里敢偷梁換柱啊?”
幾個人走過去,見陸近潛還在張牙舞爪地理論,不由得道:“怎么回事?”
“你們看,我姐給我送來的蟹腳、蝦茸、河鰻、腸粉,糕稞、鹵煮,”陸近潛道:“沒有一樣我愛吃的,一定是被他偷吃了。我姐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愛吃什么?”
說來也怪,這些小吃陸近潛一樣都不愛吃,卻偏偏都是陳惇所愛,他不由得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給你給你,”陸近潛聞到鹵煮的味道更是捂住了鼻子:“你真愛吃這些東西?”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陳惇食指大動:“鹵煮就是我的最愛!
“哎呦!”陸近潛后退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這人痛得大叫起來,陳惇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是潘庚這家伙,面團似的大胖臉痛得縮到了一起:“長沒長眼睛?”
“不好意思,”陸近潛嚷嚷道:“我撞你哪兒了?”
“我的手!”潘庚倒不敢對陸近潛發(fā)火,卻惡狠狠地盯著陳惇道:“夫子不喜歡你,你也難逃打手板的一天!”
“可夫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打過我,”陳惇倒也不客氣道:“即使我屢次頂撞他,他也沒打過,你這個看熱鬧看笑話的,倒是被打了四五次,這是怎么回事呢?”
“你走著瞧!”潘庚恨恨而去。
“好奇怪啊,”陸近潛忽然看看自己的手,道:“我也沒被夫子打過。我爹和我童師還打過我呢,我來的時候覺得自己要挨打,還特意備了許多金瘡藥,居然沒有用上!
陸近潛即使最近漸漸發(fā)奮起來,但是底子太薄弱,別人在聽夫子授課的時候,他因為聽不懂,就默坐在那里背誦章句,第二天背誦還是有磕磕絆絆的地方,但王夫子卻奇異地沒有打他。
陳惇似乎也是這樣,他也有幾處不能及時反應(yīng)的,但王夫子似乎就是舉起尺子敲敲案桌警惕他一下,也沒有真的將尺子落在他的手上。而且最近王夫子是越來越喜歡當(dāng)堂發(fā)問陳惇了,搞得陳惇片刻的游神都不能有,只能豎著耳朵凝起全部的心神來對答當(dāng)然這當(dāng)中王夫子的發(fā)問都是很猝不及防、算是刁鉆的問題,比如說“齊桓晉文之事”一句,一般人夫子就問他,齊桓公有什么事跡,晉文公有什么事跡,把陳惇叫起來就問齊桓與晉文孰能?
其實兩個人沒啥可比的,就像青菜蘿卜各有所愛一樣,但孔子既然定了基調(diào),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陳惇只能道:“齊桓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為有德也。晉文三戰(zhàn)而卒成霸業(yè),為武力也。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是故齊桓為春秋之首,名副其實!
“齊桓公做到了尊天子而討不臣,興兵非為耀武,而是幫助他國興滅繼絕,因此以三萬人而稱霸天下。而從晉文公開始,靠武力稱霸,是以不如齊桓!蓖醴蜃涌礃幼雍芟矚g他的答案,連連點頭:“為何齊桓不能始終,而晉文卒成霸基?”
陳惇想也不想就道:“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一個齊桓?”
“不錯,不錯,”王夫子稱贊道:“史書中,若齊桓一般的人物,不絕于書。前秦苻堅,后唐莊宗,甚至唐明皇,都是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正是這個道理!”
“你還有什么說的?”王夫子見他似乎意猶未盡,不由得問道,期待他還有更好的見解。
“其實主要是齊桓公娶了九個夫人,卻沒有討到一個好老婆!标悙诳吹酵醴蜃幽樕兒谥埃s緊一口氣說完了:“晉文公有懷嬴、齊姜、季隗管著,齊桓公嘛……玩?zhèn)水都玩不起,把老婆送回娘家去,還一怒興師,最后敗亡于婦寺之手。這就告訴我們,夫妻之間,有話一定要好好說。”
這真的是陳惇所想,齊桓公的老婆長衛(wèi)姬不可謂不聰明,齊桓和管仲商量伐衛(wèi),衛(wèi)姬一看到齊桓公,就知道他的打算,當(dāng)即為母國請罪。說大王你一進來的時候滿臉怒氣,聲色俱厲,見到我之后就立刻換了幅面孔,這不說明你要攻打衛(wèi)國嗎?齊桓公答應(yīng)了她不再伐衛(wèi),結(jié)果第二天見到管仲,管仲一見他就說大王你不準(zhǔn)備伐衛(wèi)了,齊桓公這個崩潰啊,還讓不讓人有點小秘密了,又問管仲是怎么知道的。管仲道大王你氣色平靜,言語溫和,和昨天的神情判若兩人,顯然是不準(zhǔn)備再攻打衛(wèi)國。這個故事說明啥呢,不是像齊桓公自己說的“夫人治內(nèi),仲父治外,無可憂也”,而是說長衛(wèi)姬作為一介女流,察言觀色的水平卻和管仲有得一拼,全都用在他的身上,他不受欺騙和蒙蔽,誰受呢?
“哈哈哈哈”眾人都被陳惇逗得大笑,其中陸近潛笑得最夸張,差點仰倒了過去。
“……你給我好好站著,”王夫子大喘了一口氣:“站直了!”
陳惇罰站已成了習(xí)慣,還總結(jié)出了站著不累的方法,不過王夫子顯然不高興他在如此嚴(yán)肅的課堂上玩笑,在講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的時候,又點他的名提問。
“你剛才說,”王夫子道:“齊桓公伐楚,是以怒興師?”
“是啊,”陳惇道:“齊桓公把蔡姬送回娘家,蔡國將蔡姬嫁給楚王,齊桓公面子上過不去,可不是一怒而興師嗎?”
要說實話陳惇還是覺得晉文強過齊桓的,為什么,晉文好歹真槍實彈地跟秦楚這樣的大國打了幾仗,齊桓公也就打一打陳、衛(wèi)、鄭、許、曹,抗擊一下山戎,伐楚的時候不好說“是來打蔡國然后就順便打一下楚國”,于是就亂扯了一些陳年舊賬,比如楚國為什么不給周上貢了呀,周昭王南巡到楚國的時候,為什么死在楚國了呀?一場聲勢浩大的伐楚之戰(zhàn),以軍前罵架的形式進行的。雙方都派出了最強的國嘴上陣,齊國是管仲,楚國是屈完。最終齊國理屈詞窮,被罵走了。
“周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王夫子就道:“和齊桓公伐楚有什么區(qū)別?”
“那區(qū)別肯定是大大的有,”陳惇道:“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說文王義憤激昂,發(fā)令調(diào)兵遣將,把侵略莒國的敵軍阻擋,不辜負天下百姓的期望。周文王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而周武王伐紂,說君王和師表的唯一責(zé)任,就是幫助上天來愛護老百姓。只要有一人在天下橫行霸道,周武王便感到羞恥。這是周武王的勇!
“而齊桓公的勇,”陳惇道:“是因為蔡國另嫁了他的夫人,楚國娶了他不要的女人,他沖冠一怒為紅顏,為的是私欲,怎么能和周文王的天下為公相提并論呢?”
“沖冠一怒為紅顏,”王夫子眼睛一亮:“這句詩有下句嗎?”
陳惇“啊”了一聲,沒想到自己將吳三桂陳圓圓的愛情詩說了出來,“……沒有!
王夫子也沒有強求,反而又問道:“像齊桓公一樣以怒興師的,有嗎?”
“有啊,”陳惇感覺自己尿意越來越重了,道:“周桓王怒伐鄭,中箭而逃周襄王怒伐鄭,引狼入室,不保王位楚平王怒攻吳,喪師失地漢高祖攻匈奴,兵困平城,這都是。”
“那像周文王一樣一怒而定天下的,有嗎?”王夫子又道。
“有,”陳惇急于結(jié)束提問,道:“本朝太宗!
課堂里鴉雀無聲,陳惇甚至能聽到身旁林潤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王夫子垂下眼睛,“你坐下吧!
陳惇坐了下去,又火急火燎地跳了起來。
“你干什么?”王夫子怒道。
“……學(xué)生想出恭!标悙蠈嵉。
“滾滾滾。”王夫子已經(jīng)被他折騰得不行了。
陳惇痛快地解決了問題,在外頭兜了一會兒風(fēng)才返回。
窗戶里傳來啪地一聲脆響,讓書屋里所有的學(xué)生都哆嗦一下,連窗戶外的陳惇都感到后脊梁一陣?yán)滹L(fēng)颼颼。
“知道為什么打你的手板,”王夫子嚴(yán)厲的聲音:“不打他陸近潛的嗎?”
潘庚哭得七零八落地,只管搖頭。
“因為他天分如此,能背下五十句,已經(jīng)用了一晚上的功夫!蓖醴蜃拥溃骸澳惚人麖娨话俦,卻不肯下他一半的功夫,所以不打他,要打你。”
好擰巴的一個老頭啊,陳惇心道,但他從來沒打過我,是根本不屑呢,還是放棄了呢,還是覺得自己根本不算他的弟子不過陳惇倒是第一次感覺到這老頭還是有為人師表的資格的,因為他從沒有因為不喜歡自己的為人,而故意私刑泄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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