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因名之天。”
王夫子深吸了一口氣,道:“取蘇軾喜雨亭記中的句子,破以天空,你給我說說,是怎么想的?”
“學生是這么想的,”陳惇頻頻望著王夫子神色,道:“君子可以不怨天,百姓不能不怨天,為什么,因為蘇軾說,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饑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上天幾天不下雨,莊稼就沒有收成,沒有收成就吃不飽肚子,吃不飽肚子還談什么倉廩實而知禮節?”
“我問你為什么想到天空?”王夫子道。
“天空?”陳惇這下有點疑惑了:“天,本來就指的是天空啊。抬頭望天,不就是望著天空嗎?風雷、霹靂、霧靄、流嵐、雨雪、紅霓,不都在天空上嗎?”
王夫子默然了一會兒。因為他拿到陳惇這個卷子的時候,是很不滿意的,他覺得破題很淺顯。天,就直接說是天空,根本不往天命、天道、天機、昊天這些方面去想,和別的卷子對比,就像是小學生和太學生一樣。
然而府學另一位教授看到了陳惇的卷子,卻十分喜愛和推崇。
“柱山,這是一份好卷子。”這位教授道:“因為這個破題,破得很好。”
“天,破成天空,哪里好了?”王良策搖頭道。
“就好比看到月亮,詩人思故鄉,士子思蟾宮折桂,鰥夫思美人,方士思長生。”教授道“你心中有什么,你就看的到什么。以我看來,這個題目破成天機、天道、天命其實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唯獨把天看做天空,才是最難得的,因為他還原了天本來的面貌。”
王夫子不由得一震,卻聽這教授意味深長道:“當年商輅的會試卷子,也出的這道題,他破的也是天空。”
王夫子對陳惇的看法是頗為矛盾的,他覺得陳惇天性之中便有一種偽飾,將自己內心的真實隱藏在虛偽的面孔下。像這種人,施舍一點點恩惠給別人,是為了從這個人身上得到更大的回報在小細節上和人謙讓,卻在大的地方暗地里與人爭奪說話謙讓恭敬、謹慎小心,好像本性就是如此質樸……他想來想去,想到了蔡京和李林甫這兩個大大的奸臣。
但王夫子又不能不為陳惇的敏捷而動容,特別是他對于經書、史籍有獨特而深刻的見解,他總是可以找到獨特的角度、給出最穎異的答案,他無異于是最具有天資的學子,只要給他時間,他超過吳啟和也不是不可能。
“所見即所得,”王夫子輕輕嘆了一聲,道:“別人引用,不過引用二三句,你卻多套用蘇軾的散文,你到底是些散文呢,還是制藝呢?”
陳惇見他不像是大發雷霆的樣子,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氣:“是,學生以后不再投、機、取、巧,一定免除這些匠氣。”
“你倒知道自己因為引用別人的句子過多,而使文章充滿了匠氣?”王夫子哼了一聲道:“還知道自己是投機取巧?”
“文章一大病也,望聞問切可矣。”陳惇道:“多謝夫子指證。”
“且慢,”王夫子又喚住他,道:“你制藝學了幾年?”
陳惇皺著眉頭想了一下,似乎不到一年:“……一年?”
王夫子神色又開始不對了,陳惇急忙道:“不到一年!學生知道自己的文章爛的很,不能入夫子法眼,以后一定……”
不到一年,王夫子暗道:“不到一年,此子就能考上縣試第一,看來制藝上面,算是有異稟。”
他留住了陳惇,道:“我再出幾題,你當堂來破。”
“夫子,”陳惇一咬牙道:“學生破題……可還沒到這個不假思索的地步啊。”
“是嗎?”王夫子像是沒聽到一樣,道:“匹夫不可奪其志也。”
出自論語子罕,原句“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其志也”。陳惇在“志”和“匹夫”兩個字眼里,果斷舍去了“志”,道:“匹夫不可奪其志,忍小忿而成大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王夫子瞇起了眼睛。一般人破題,只能從志上來破,這也是最好破的,一個人的志向是最不能更改的,然后可以自由發揮為燕雀之志、鴻鵠之志、老驥伏櫪之志等等,陳惇偏偏能從匹夫著眼,把整個題目引到“大勇”上面去。
當然讓王夫子注意到的是,陳惇這個破題,還是套用了蘇軾的留侯論這小子,難道能句句都從別人的文章中套用不成?
他當即又道:“君子懷刑。”
刑者,法度、律令,刑罰、典刑也。陳惇想了想就道:“所貴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訴而無冤,不謁而得其所欲。此堯舜之盛也。”
天下太平最可貴的是什么?首先是天下沒有訴訟沒有冤情,人們不用拜謁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這個破題沒毛病,只有一條,依然是出自蘇軾的進策決壅蔽。
從別人的文章中摘抄句子來破題,是被允許的。比如說就這個時代,有個叫趙時春的人,嘉靖五年擢進士第一,年少時就聰明過人,九歲時參加童子試,考官當場以“子曰”為題讓他破題。趙時春馬上破道:“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他的這個破題就十分巧妙,借用了蘇軾韓文公廟碑中的兩句話,因此傳為美談。
當然王夫子跟他較上勁了,不信他還能句句都借用他人的句子,又道:“三人行。”
陳惇就道:“二人者,朋也三人者,黨也,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朋黨。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出自朋黨論,”鄒應龍小聲跟啥也聽不懂的陸近潛解釋道:“聽過嗎?”
“啊聽過,”陸近潛道:“他是不是跟先生卯上了?”
王夫子道:“我未見好仁者。”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而無待于外之謂德。”陳惇覺得這老頭子快要被自己逼瘋了,自己的破題出自韓愈原道。
“你是不是只會引用,別的都不會啊?”王夫子默念有教無類、戒急用忍,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脾氣。他發現自己自從教了陳惇這個學生,每天經常要把這八個字念叨數十遍。
“夫子容稟,學生剛才就說了,”陳惇也覺得無辜:“文章有弊病,學生正在努力改啊。”
“我看你是投機取巧的本性難改,”王夫子道:“下次考試若是還要從別的文章中摘句,我就黜你為最后一名!”
陳惇拿著自己的卷子回到座位上,迎接他的是眾人同情的光芒。陸近潛還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王夫子盯上你實在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陳惇想來想去,王夫子雖然對自己十分偏見,但好他是個君子,怎么著也沒有故意為難他,只不過陳惇感覺這日子太難熬了,總是被人往門縫里擠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啊。
我到底哪兒惹了王夫子了?陳惇想想自己和他第一次見,也就是在學宮里,之前安亭文會上,自己雖然擠兌了王世貞,但王世貞又不是他兒子,至于急著給他出氣嗎?何況擠兌王世貞,是出于公義,是替謝榛出氣,不是文人相輕,怎么著也得辨明白吧。
所以他想跟王夫子講講道理,溝通一下,到底是哪里惹了他了,那頂搬弄機巧的帽子不由分說就扣給自己,不過沒等他尋到機會,知府王廷過來主持月考,倒是特意把他叫過去,得意地問他在府學的學習生活怎么樣。
王廷說王夫子一定給他特殊關照了,因為王夫子就是他朋友,當初他把陳惇塞進來的時候就打過招呼,為了讓陳惇在夫子那里留下深刻印象,他還特意把陳惇怎么籌糧的事情說了一遍。
陳惇一聽只想拿塊豆腐拍死他,怪不得王夫子一直側眼看他,原來是他老人家不恥自己借糧的手段說起來,他從孔家算是“騙”來了一百萬石糧食,至今孔家仍然在王廷那里大吵大鬧,但握著糧食還上了軍糧的王廷怎么會聽他們的,自然都壓了下來。
在道德上,陳惇確實無法理直氣壯,可他依然問心無愧,因為他用這種欺詐的手段,保住了蘇州的主權,也救活了千萬百姓。仁義道德是個好東西,值得學習值得推崇,但也有比它排在前面的,那就是生存,是活命。
陳惇終于明白王夫子偏見的根源了,對于有精神潔癖的士大夫來說,自己的做法就是挑戰道德,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獨道德不容褻瀆,在這一點上,陳惇跟他完全不同路,他覺得在生存和尊嚴面前,道德不過是一個枷鎖,束縛的是善良人,然而不在意它的人卻可以逍遙自得。遵守道德并不是要人為道德所綁架,有時候要懂得變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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