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長安街,鐘鼓遲遲的聲音響徹了整條街巷,也包括最大最氣派的嚴府。
“趙文華這回總算做了點人事,”嚴世蕃腮幫子一動,一只僅存的眼中卻閃爍著冰冷的光,仿佛吃人的餓狼一樣:“這個蠢貨在江南搜刮三尺地皮,還堂而皇之地裝船運回了京里,竟像唯恐人不知似的,打著是給爹你祝壽的名義!”
“你說他張揚,”嚴嵩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他送來十二頂金帳,你不是愛不釋手,夸贊不已嗎?若不是你索求無度,貪得無厭,他能搜刮地那么急嗎?浙江地方官參他的奏疏都壓了一摞了,你不是全都攔下來了嗎?”
嚴世蕃就道:“爹,關鍵是趙文華還敢貪了張經的軍餉,二百萬石軍餉,他貪了五十萬石,而張經明知道他貪,竟一本奏疏也沒有呈上,我懷疑他是故意做了局,捏住了趙文華的把柄!”
“文華在江南,事事與他掣肘,”嚴嵩道:“他還是咱們的人,張經能與他和睦相處,反而是咄咄怪事了呢。”
“文華這次去江南,名義是欽差,但實際皇上只不過叫他去祭海,”嚴世蕃道:“祭海之后,他就要返回,如果不能伺察到張經的把柄,我們就幾乎失去了對付他的大好時機。但我還真沒有想到,原來爹你收的這干兒子還是有點用處的,他竟能搞到這么重要的東西。”
“張經要拿來攻訐咱們的把柄,”嚴嵩怒道:“誰想到蘇州民變竟能暴出這事兒來!興盛昌和咱們往來的事情,沈光德如何知道?”
“這些巨商,聰明著呢,知道要借勢,也知道要給自己留后路,”嚴世蕃道:“不過那又如何,他就是個商人罷了,要他今夜死,活不到明天。他有這東西”
他說著輕輕碰了碰桌子上的賬目,“還不如沒有呢。”
“這賬目和口供,趙文華說,是那個胡宗憲送來的?”嚴世蕃忽然道:“爹,這又是從哪個旮沓冒出來的人,我怎么不記得。”
不怪他不記得,當初和張經一同下江南的,還有一個原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擢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奉命巡撫浙江。
張經身負六省軍政,李天寵負責協助他,兩人奪走了所有人的注意,所以沒有人注意到還有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也默默跟著他們來到了浙江,這個人就是浙江巡按胡宗憲。當然這個七品的官兒,級別太低,直接被無視了。
只等到胡宗憲與趙文華搭上了線,遞送了這么重要的東西過來,嚴嵩才忽然對這個人起了興趣,然而暗暗查過之后,他發現自己枉自詡深諳皇帝心意,竟沒有一絲一毫覺察到皇帝在這個人身上的苦心栽培。
都察院十三道監察御史總共一百一十人,從他們中選派巡按御史分巡天下。選派巡按御史十分嚴格,每名巡按御史的產生,都是先由都察院敲定候選人,要按照籍貫和為官經歷選拔出兩名候選人,要引至皇帝面前,請皇帝欽點一名。
嚴嵩發現另一位候選人不論從年齡還是資歷來說,都似乎更適合巡按浙江,但嘉靖帝卻欽點了這個叫胡宗憲的人去。而當他細看胡宗憲的資歷的時候,卻見他出任兩任知縣后,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等邊防重鎮,又巡按湖廣,又參與平定苗民起義。此人踏入仕途這十幾年來,政績卓著,有目共睹,為什么一直得不到提升呢?
“難道他是得罪了人?”嚴世蕃猜測道:“是誰,徐階還是李默?”
“他誰也沒有得罪,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么一個落在了三甲一百二十名的人,他還不值得招攬。他也沒有唐順之拒絕張璁那般的底氣,去得罪誰。”嚴嵩道:“他在益都干的不錯,本來可以升任知府的,卻被召入了京中做御史,隨后巡撫宣府,也是皇上欽點的他。”
“難道咱們這個皇上,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才能?”嚴世蕃瞇起了眼睛:“簡在帝心?”
“這是最接近的解釋,”嚴嵩道:“我看皇上不只是打算用他,而是準備要大用可是怎么大用呢?難道要代替李天寵,從巡按變成巡撫?”
“那算什么大用,”嚴世蕃咂摸道:“胡宗憲如今是個監察御史,要往上升為按察僉事,按察使,就是僉都御史了,李天寵那個右僉都御史算什么,這就叫大用?”
“那你說,既然不是去代替李天寵的官職,”嚴嵩就道:“是去代替誰呢?”
嚴世蕃這才一頓,緊接著不可思議道:“難道是張經?”
“也許陛下把他放去浙江,只是為了磨一磨性子,或者再作為一場歷練,留待后面再用此人,”嚴嵩搖頭道:“但也有可能,是作為張經的備選”
他話還沒說完,嚴世蕃就跳了起來:“皇帝心思也太深沉了罷!當初要咱們推薦江南總督人選,咱們推薦了魏謙吉他轉頭就用了李默推薦的張經,誰能想到張經也不是他心中選定的人,卻讓咱們一直以為是李默從中做沮,讓咱們和李默爭來斗去,最后卻空降一個他心中早就定好的人選,胡宗憲!”
眼見嚴世蕃臉色紅地駭人,嚴嵩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這個陛下向來喜歡玩弄權術,將所有臣工玩弄于掌中,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是猜不透,”嚴世蕃道:“世間的招數千變萬化,歸納起來也就是三十六計,一個人再有本事,他的手段也有窮盡的時候。要不然這么多年為什么咱父子倆獨得恩寵,為什么每一次,孩兒都能猜到他的心思,不就是摸清楚了他那一套,還早就有了p的辦法了嗎?”
嘉靖帝以權術御下,自以為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卻不妨早有人將他的權術摸清楚了,即使這一套規律十分難以捉摸,但天下的聰明人有如過江之鯽,總有人比嘉靖帝還要聰明的。
比如眼前這父子倆。
“陛下這一手,確實瞞天過海,讓人難以料到,”嚴嵩卻道:“我們沒想到,他胡宗憲也沒有想到,所以才會不遺余力地通過文華,與咱們搭上線。”
“是啊,”嚴世蕃這才想到:“胡宗憲不知道皇帝的用心,蹉跎日久,早就日暮窮途,想要另尋出頭之路了。”
嚴嵩微微一笑,皇帝也萬萬不會想到胡宗憲不是甘愿等待的人,他這把利錐終有跳出囊中的一天,而是誰幫助他施展抱負和才華,恐怕胡宗憲不會覺得是皇帝。
“這個投靠,可要接住了。”嚴嵩道:“他既然放棄名聲甘愿加入咱們,又送上了這么大的禮物,決心不可謂不大,將來一定成事。而這人又是簡在帝心的人,我們在陛下面前給他說話,又猜中了陛下的心意,一舉二得矣。”
“這就是李默常常罵您的市君之恩的意思吧。”嚴世蕃桀桀笑起來。
李默在太學講學的時候,陰陽怪氣地提到古代權臣“窺主上威福以市恩”,致使朝廷威福之柄,徒為人臣酬報之資,如此種種,說的是誰,早就是路人皆知了。
“任那老匹夫說去罷,”嚴嵩道:“這一次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兩人仿佛并不在意賬冊上觸目驚心的貪賄行跡,就像這件事并不能給他們造成什么打擊似的。
此時嚴嵩口中的李默,家中也來了一位貴客,正是錦衣衛大都督陸炳。
“文明,”伏案奮筆疾書的李默抬頭看到站立在門邊的陸炳,眨了眨勞累過度而酸澀的眼睛:“你來了,怎么也不叫我一聲。”
“不敢打擾老師公務。”陸炳親切道。
李默微微一笑,吩咐下人奉茶,很快書房里又添設了一個火盆,使空氣頓時溫暖起來。
李默與陸炳的關系,正是陸炳口中的師生關系,當年陸炳參加武舉會試,李默就是主考官,宦海沉浮,李默官至尚書,而陸炳如今也是烜赫的錦衣衛大都督了。雖然說當初陸炳和嚴嵩一起構陷了夏言,后來也和嚴嵩互為援引,但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這一切還很難說。
兩人寒暄了幾句,說到今年北京的冬天,分外寒冷難捱,許多官職低微的小官都沒有足夠的炭火過冬,當然俸祿低微是大明官場的常態,畢竟一直延續的是太祖時期傳下來的薪俸標準。然而今年快到年關了,官員們的薪俸已經拖欠了一年整,依然沒有著落,讓李默這個曾經經理過戶部的二品大員心中頗為難受。
“年末解往國庫的稅銀,僅為三百六十萬兩。”李默道:“與國庫前兩年統計出的耗銀相抵,這一年的賬根本是白收了,虧空竟達五百萬兩之巨!”
“先不管以前的虧空,”陸炳就道:“眼前總算是有錢了,大家應該能過個好年了吧。”
“過好年?”李默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陛下在西苑大發脾氣呢,說銀子還沒有捂熱乎,已經被各部提走了,戶部尚書方鈍也是個能干的人,害怕陛下截留,三下五除二就撥付了出去,河工、陵寢、邊防軍餉,這一次禁不住宗室的抗議,只能又多余撥出去二十萬兩,最后只留了三十萬兩銀子準備要發官員薪俸,結果就被陛下阻攔了,只給了十萬兩用于發薪,剩下二十萬兩要拿去修宮室!”
陸炳這就不能說話了,只能道:“十萬兩也夠了,玉熙宮火災之后,皇上還住在偏殿里呢,總要先緊著皇上的宮室才行。”
說著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我聽說蘇州那邊,張經懲處了民變的首惡,那個叫沈光德的織商,家中抄出來白銀五十萬兩呢,已經被快馬加鞭送入京城了。有了這筆錢,戶部應該寬裕一點了吧。”
“皇上早就說了,這筆錢一半解進內庫,以濟進賜供應之用,一半解送國庫,以助各項工費之資,有余以濟各邊之用,”李默一揮手:“工費,聽到了嗎?還是要給皇上修宮室!”
陸炳神色一頓:“錢的問題是小事,這張經在蘇州似乎動靜有些大,聽聞查出了一本賬目?”
“織染局官商與大小官吏侵吞貪賄巨細,”李默道:“張經的原話是,觸目驚心。”
“那這賬目何在?”陸炳追問道。
“他說是官署失火,有人盜竊走了,如今正在追查。”李默拍案而起:“不過他記得最清楚,絕不會有分毫謬誤的一筆款項,就是給嚴嵩父子進獻的五十萬兩白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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