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惇被兩個學子左右挾住,帶到了明倫堂之中。他一進來,就見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盯住了他,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個子丑寅卯來,陳惇只感覺自己的薄薄的夾襖都要被燒出兩個大洞了。
“學生見過諸位師長,”陳惇只好斂衽行禮道:“見過總督大人。”
“原來是你,”張經認出了他來,冷哼一聲道:“一個府學生,卻不務正業,參與到府門公事之中,難道你不打算科舉出仕,而要選擇做一個勞于案牘的胥吏嗎?”
“學生只是去衙門拜訪震川先生的,”陳惇就道:“總督誤會了。”
“我看你野心勃勃,很有參與政事的心思嘛,”張經揚起手中的報紙,道:“這篇文章,是你寫的嗎?”
陳惇寫這個本身就是為了駁斥張經的“兩耳不聞窗外事”,自然做好了有朝一日要面對他的打算,就道:“是我寫的。”
雖然文章作者署名就在那里,但所有教職工并不肯深信這文章真的就是陳惇寫的。畢竟他這樣年輕,還這樣“活潑好動,坐無定性”,卻能寫出這樣厚重沉穩的文字,發出這樣一針見血振聾發聵的聲音。
偌大的明倫堂里,頓時一陣嘈雜的喧嘩。
張經冷哼一聲:“你寫這文章,目的何在?”
“學生寫這篇文章,就是為了駁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一說,”陳惇道:“這就是目的。”
“是嗎?”張經道:“學生不看圣賢書,反而要關心國事天下事了,要做什么,要像這次蘇州叛亂一樣,圍攻知府衙門,煽動百姓造反嗎?”
“學生圍坐在府衙前,是和平的請愿活動,沒有圍攻,沒有示威,而是平靜申訴王秀才一家的冤屈,請求知府正視民意,驅趕游手無賴。”陳惇道:“中途一幫得了消息的游手聚集而來,不由分說毆打學生,造成一死數傷,而最后蘇州百姓出于義憤,自發驅趕游手,又從何而來煽動一詞呢?”
“你倒會狡辯,”張經道:“學生不好好學習,卻跑到府衙請愿,這是誰教他們的道理?”
“是古人所教,”陳惇直接道:“漢朝末年,漢哀帝當政時,朝政黑暗,民怨鼎沸。出身名儒的諫大夫鮑宣上書,痛陳百姓面臨七亡、七死,請求哀帝摒斥董賢等群小,拯救民生。哀帝無動于衷,御史以鮑宣大不敬為名,奏請加以死罪。消息傳出來,天下都為鮑宣叫屈。京都太學里,有個叫王咸的博士弟子制作了大旗一面,高高揚起喊道欲救鮑司隸者,會此下,當下就有一千多個太學生響應。第二天太學生分作二路,一路等候在要道,待丞相孔光上朝的車駕經過時,一擁而上團團圍住,聲勢洶洶詰責。另一路則到了皇宮外,上書給皇帝,要求開釋鮑宣。最后朝廷終于下旨,免去了鮑宣的死罪。”
“北宋末年,宋徽宗沉醉于聲色犬馬,任用蔡京、童貫等六人主持軍政要務。這六個本都是奸佞之徒,朝野憤而斥為六賊。”陳惇道:“宣和七年,金兵大舉南侵。六賊仍居高位,欲以主和。太學生陳東以大義感召同學,一起上書吁請清除六賊。尚書右丞李綱等大臣也都上奏,支持陳東之議,欽宗遂下詔將六賊處死流放。”
“至于本朝,也有一樁。”陳惇道:“英宗時期,太監王振禍國殃民,逮捕了北京國子監祭酒李時勉。國子監一千多學生到宮門伏闕,前請求寬恕時勉。有個叫石大用的,上奏情愿自己代替受刑。學生們圍聚在朝廷門口,呼聲響徹殿庭。”
“你要說什么,”張經立刻抓住了陳惇的話:“你是說如今朝政黑暗,今上是漢哀帝、宋欽宗那樣的昏君?”
“請張總督不要斷章取義,”陳惇道:“學生是說,如果當時英宗有感于太學生之請,即刻誅殺王振,還會有之后的土木之變嗎?如果當日學生在蘇州府衙前被游手毆打的事情,能八百里加急傳于朝野,皇上有感于此,能迅速召回織染太監,罷一切稅法,還會有之后的民變嗎?”
“如果張總督說學生有組織有目的,”陳惇道:“那目的也是希望能驅逐迫害蘇州百姓的太監、游手,難道這和百姓的想法不是一致的嗎?連朝廷都下了旨意,承認這次民變,是百姓出于義憤,梟首了孫德田,為什么大人還覺得錯在蘇州百姓,錯在學生呢?”
“我沒有說錯在你們,”張經怒道:“我是說你們應該安靜讀書,不要一有事就跳起來,這樣能有幾分心思學習,還怎么考試?”
陳惇暗道你總算把題目拉扯回來了,道:“學生是要所有讀書人抬眼觀天下之事,并沒有說要他們干擾地方事物,時時刻刻路見不平一聲吼啊。”
陳惇整篇文章的主旨在于,學生學的是圣人之學,懷的是濟世之心,要培養他們“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除了教他們道德文章,破題應試之外,還應該讓他們了解國事民情,不同于一般汲汲鉆營的祿蠹,而應常懷報國之心,心存高遠之志。
“有三歲之翁,有百歲之童。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民之老少。老人常思既往,少年常思未來。思既往,故生留戀之心思將來,而有希望之心。”陳惇侃侃道:“少年銳意進取,眼界開闊,思維活躍,熱血沸騰,他們肯做事、想立功,他們有追求、有理想,就好像清晨的太陽,世界終將屬于他們。讓他們埋首于案牘,專注于時文中,何異于折鷹隼之翅,不使高飛于空損潛龍之角,不使奔騰于海。”
“有五十之少進士,人皆以為榮,我獨以為哀。”陳惇道:“以其半生已過,皓首窮經,方一躍而登龍門,讀五十年之書,還有五十年報效國家嗎?做不了幾年官兒,便官應老病休矣!還有窮盡一生都無法中試的人,他們一輩子就什么也沒有做,不立功,不立德,不立言!西風一夜催人老,凋盡朱顏白盡頭!既有大好之年華,當行不朽之功業”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強則國強,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陳惇道:“中流擊水,革故鼎新,奮發有為,正此時矣!”
少年的最容易受到影響,少年時期塑造什么樣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一生很難動搖。陳惇希望他們不僅知道窗外之事,還要了解世界之事,成為不同于以往任何時代的讀書人。
難以遏制的歡呼聲響起,不知什么時候,擁擠在門外的學子們涌入,最熱烈的掌聲像是山呼海嘯一般,久久不絕。
“愿總督大人體察民意,放寬思想鉗制,另外”陳惇舉起報紙,道:“這是學生心血來潮弄出來的嗯報紙,希望學政大人能允許在校內通行。”
明倫堂的這次辯論,似乎比安亭文會還要出名些,陳惇一連賣出去了兩萬多份報紙,還供不應求,印刷廠的工人已經招募到了三十七個人,仍然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著,當然陳惇許給他們的月薪也水漲船高起來。
連胡宗憲也問他要去了幾張報紙,當然他現在留在蘇州,而張經卻回到了杭州督戰不久前圣諭下來,要張經即刻返回任戰,而胡宗憲也在圣旨中提及,要他代替張經鎮守蘇州。
“你這上面說,”胡宗憲饒有興致地指著最后一頁的小角落:“歡迎社會各界踴躍投稿,一經采用,即奉送潤筆之資紋銀一百兩。這是真的嗎?”
“真的,為了慶祝創刊嘛,”陳惇道:“以后這報紙的版面增多,肯定需要大量的稿件。說起來我還想開辟一個抗倭專欄,需要你的幫助。”
胡宗憲大感興趣:“怎么幫助?”
“就是你們同倭寇作戰,具體經過什么的,我想要第一手資料,”陳惇比劃了一下,道:“會有一個紀實,讓百姓特別清晰地了解到,你們是怎么打仗的。”
又或者,戰地隨軍記者也可以,只不過在此之前,一定要先將報社發展起來。
陳惇如今僅僅依靠印刷廠的工人,所有的排版設計、采稿出稿都是和府學的同學們一起完成,雖然大家都興致勃勃,但并非專業人士,提供都是業余的東西。陳惇辦報社就是要有一個場地,匯集專業的人才,把這個前無古人的東西辦起來。
兩人絕口不提賬目的事情,仿佛這件事情從未有過。
“文嘉先生到了!”陳惇已經看到了人影,當即下去相迎:“我的插畫師來啦。”
說著回頭做了個鬼臉:“本以為和文先生這么深厚的交情,他怎么也應該少我一點潤筆費的,沒想到熟人一點優惠也沒有!唉,錢總是不夠花啊,銀子還沒捂熱呢,嗖嗖全沒了!”
看著他敏捷輕快的背影,胡宗憲也不由自主一笑,仿佛也被感染了這樣的心情。
當然陳惇說到做到,硬件軟件都要做到最好,不僅找到了文嘉給他設計版面,而且還連哄帶騙,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地勒令王世望交出了家中閑置在庫房里的那一套銅活字。
“東西放著不用,就是暴、殄、天、物、知道嗎!”陳惇看著如今只能用神色來痛斥反抗他的王世望,哈哈大笑道:“當然咱也不是那種橫征暴斂的人你看,這一期的報紙上,選用了你的一篇文章,你也要出名了,回去拿給你家老太爺看,讓他也高興高興吧!”
學宮報的飛速發展讓陳惇都感到了吃驚,即使他知道報業這個東西就是歷史的潮流,他只不過是順流而下,但卻也沒想到會怎么說,“飛流直下三千尺,輕舟已過萬重山”,仿佛歷史上還從沒有一樣東西,能日進千里,也沒有一樣東西能有報紙這樣的傳播能力和影響力。全學宮幾乎每個人都訂閱了半年甚至一年的期刊,而在下一期報紙來臨前,全蘇州議論的話題,全都圍繞著報紙上的內容。
鑒于其巨大影響力,又是蘇州本土第一份報紙,陳惇已經將學宮報正是更名為“蘇州報”了,而學宮報變成了其副刊,當然還是“周報”而不是“日報”,不過八開的版面中,又順應人情地開設了老百姓關心的話題,越來越有泰州學派提倡的“百姓日用之道”了這是唐順之和何心隱看過之后做出的評價。
而報紙接到了越來越多的投稿,陳惇不得不又買了兩間房子,專門用于放置各地的來信和隨信而寄過來的厚厚的稿件,陳惇要求所有撰稿人必須將自己的地址都寫得詳細清楚,不然稿費寄不過去。當然其中很多人并不缺這一點稿費,主要是看到自己的文章家喻戶曉,風聞全城,實在是特別得意的一件事。
所以王世望聽到陳惇居然有這么大的福利給他,也幸福地露出了暈眩之色:“真的嗎?”
“我去,”陳惇看得一陣惡寒:“要不要這么娘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陳惇搓著手臂火速離開了,徒留王世望還在原地風中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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