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惇還有一箱子禮物,送給王夫子、學政和訓導們,大都是冰片、樟腦之類的又給林潤他們帶了玳瑁硯臺。
“你晚了十天才來上課,”王篆道:“原來是去滿剌加了,那地方好玩嗎?”
“好玩,”陳惇道:“非常大的港口城市,各個國家的商人都在那里交易。”
陳惇花了兩晚上向他們講述滿剌加的風情和海上航行的驚險,他說地精彩,又是親身經歷,讓舍友們都入了迷,甚至隔壁許多同學也紛紛加入,人越聚越多,天黑還不肯散去。又都說下一次出海,一定要帶著他們一同去。
“你小心張經現在禁海,”王世望酸溜溜道:“蘇州港都封閉了,哪兒還有下一次?”
張經的禁海總算有了效果,五月的時候,倭寇數千人突然從水陸兩途進犯嘉興。張經分遣參將盧鏜帶領保靖狼兵、總兵俞大猷帶領永順狼兵由泖湖向平望急進,參將湯克寬帶領水師從中路楔入,合戰于王江涇。激戰數日,倭寇大敗,被殺死二千人,燒死和墮水溺斃者不計其數,取得了東南抗倭以來最輝煌的勝利。
陳惇得到捷報,立刻將之發表在蘇州報上,全蘇州陷入了歡樂的海洋中。看著街上奔走相告歡慶如過節一般的百姓,陳惇和胡宗憲碰了碰酒碗,暢快地喝了起來。
“這一仗打得真是痛快,”陳惇一抹嘴巴:“抗倭以來最大的勝利了吧,值得歡慶!”
胡宗憲哈哈道:“不過匪首葉麻跑了,他跑得倒快,不然這仗就打得更完滿了。”
“打仗就是要得隴望蜀,”陳惇贊同道:“不過抗倭局勢越來越好了,下一仗他還跑得了嗎?”
慶祝活動越演越烈,蘇州百姓圍住了胡宗憲的水師隊伍,向他們追問大捷明細。陳惇看了一會兒問道:“杭州的慶祝活動應該更盛大吧?”
“當然,”胡宗憲的臉龐在半明半暗的煙花中看不太清楚:“杭州父老扎彩門郊迎十里之外,迎接張總督和他的勝利之師,焚香拜祝道:若無張大人,省城豈能宴安如此。我從杭州過來,真的跟過節似的。”
陳惇話到嘴邊:“你怎么不在杭州享受勝利,跑到蘇州來呢?”他想了想忽然也就明白了,胡宗憲在趙文華和京中勢力的操控下,和張經處于微妙的奪權階段,而這場大捷是張經全權指揮的,胡宗憲雖然也有功勞,但論賞的時候居然被張經有意忽略了
陳惇知道他在想什么,張經領兵的本事不差,成績也有,王江涇就是明證,他坐穩這個總督位置,胡宗憲就沒有半分機會了。
“梅林兄,”陳惇放下酒碗,認真問道:“功名和海疆平靜,你選哪個?”
陳惇知道他喜好權術,喜愛功名,但現在是抗倭的大好局面,如果他要上位,很可能就會破壞這種局面,讓千辛萬苦得來的勝利化為烏有。
“……我不會選擇的,”胡宗憲也放下了酒碗,他的神色深不可測:“因為對我來說,功名和海疆平靜,是連在一起的!”
他現在不會和張經爭風頭的,因為他和趙文華已經商定了顛倒乾坤之計,隨著王江涇大捷的消息以十萬火急的速度向北京傳去,同樣有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彈劾奏疏走了相同的驛道,兩封奏疏一先一后抵達了京城。
嚴府中,大小二嚴看著這兩封奏疏,露出了一模一樣的神色。
“……王江涇大捷,斬首二千,實實在在的功績,”嚴嵩眼下一片青黑,是剛才值了兩個大夜的結果:“文華卻彈劾他畏敵失機,這不是可笑嗎?!”
“經糜餉殃民,畏賊失機,欲俟倭飽飏,剿余寇報功,宜亟治,以紓東南大禍。”嚴世蕃看得更仔細些,啐了一聲怒道:“大禍沒看到,大捷倒是來了!”
“他彈劾張經的這些罪名,倒也不算無的放矢,”嚴嵩又帶起眼鏡看了一遍,“我聽說張經在江浙地方攤派軍餉,百姓苦之。畏敵失機……拖了一年多才打了一場仗,捕風捉影倒也像那么回事。如果沒有王江涇這一戰的話,我看他這封奏疏八成會頂用,畢竟皇上想要速戰速決,一年多已經是等待的極限了。可他偏偏能在張經打了勝仗,而且是大勝仗之后來這么一封奏疏,那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皇上還嫌他事多,給張經添麻煩呢。”
畢竟有了這么一場大勝仗,皇帝之前累積的所有不滿也會煙消云散了,他會對張經更為倚重,而趙文華那個可笑的祭海差事,大概也就到了頭,可以回京交差了。
這可真成了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趙文華決不能容忍張經坐穩江南總督的位置,因為一旦坐穩了,張經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他而嚴世蕃也決不能容忍張經坐穩江南總督的位置,因為一旦坐穩了,李默勢力大漲,一內一外,嚴氏父子就成了他們的夾餡點心了!
嚴世蕃的獨眼滴溜溜轉著
“張經的奏疏攔不住,”他露出一個陰測測的笑容來:“但趙文華的奏疏,我們可以改一改。”
嚴嵩皺起眉頭來:“你要怎么改?”
“其實很簡單,張經畏敵失機是原罪,”嚴世蕃輕聲道:“他屢次拖延戰機,根本不是他說的想要誘敵深入,而是讓倭寇飽飏劫掠而去,他只是追擊零散倭寇報功。而王江涇大捷,根本不是他的功勞,而是在趙文華屢次催促下,不得已派兵一戰的結果!”
“文華和張經不睦,張經能聽他的話,派兵一戰?”嚴嵩道:“何況文華幾斤幾兩皇上是心中有數的,把戰果歸在文華頭上,誰會相信?”
“我還沒說完呢,爹,”嚴世蕃桀桀一笑:“趙文華不過是個欽差御史,他只有督戰之功,但實際指揮戰斗的人另有其人,我覺得陛下會很愿意相信,他青眼有加暗中砥礪的人才打贏了這場仗,而張經是個竊取他人之功為己功的小人。說實話,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主將竊取功勞,爭奪賞賜,在戰場上并不少見。像俞大猷這個老實人,經常就是打贏了勝仗,功勞卻被文官或者上級武官給搶走,他也一聲不吭毫無怨言。嚴世蕃就打算把真相篡改為王江涇大捷是胡宗憲指揮的,趙文華督戰的,而張經竊取了勝利果實,貪天之功
“……倭寇犯嘉興,經匿而不報。臣祭海方得聞此,因而質之,經怒曰爾匹夫安得聞此,必妄也!臣再促其將兵,則曰軍事非爾所宜問,”嚴世蕃下筆如飛:“臣職雖祭海,然御史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縣官諸考察,舉劾尤專,凡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避。有大政,惟所見聞得糾察,經擁兵營私,怠戰養寇以挾朝廷,不稱職如此,臣明著實跡以聞。”
“……倭寇荼毒,群情激奮,必欲以死戰,臣亦以大義激勸,經意甚怒,不肯將兵,臣不得已,欲奏經不戰,經聞之大懼,深恐陛下劾問,乃允一戰。然經畏敵如虎,不欲解嘉興之圍,坐視城池失陷如未睹也。”
嚴世蕃加上了胡宗憲的“功勞”:“方是時,盧鏜、湯克寬、俞大猷等皆將兵,賊攻嘉興愈著,緩急無可解,浙江巡按胡宗憲乃親冒矢石,披堅執銳,救于城下。賊乃大潰而去,宗憲斬首千余,追賊再戰于石塘灣,與保靖狼兵合圍聚殲于王江涇。”
在嚴世蕃的奏疏中,趙文華是大義凜然、剛直不阿的忠臣,胡宗憲則是挺身而出、指揮若定的勇士,唯有張經是個畏敵如虎、養寇自重且強奪戰果的小人,短短一千字卻將張經污蔑地面目全非,同時奏請皇上明察戰況,將張經這個辜負了圣恩的人革職問罪。
這一封完全顛倒了黑白的奏疏寫完,嚴嵩才緩緩道:“你讓皇上查明戰況,難道不怕他真的派人去查?”
“咱們這個皇上疑心太重,”嚴世蕃哈哈道:“你若是不寫這一句,他便一定會查寫了這一句,他就不會查而且結果不在查不查上,如果我們暗中指使御史為張經說話,也不用說什么張經冤枉,沒有養寇之類的話,只說臨戰不宜換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幾句,咱們皇上一定雷霆大怒,張經就死定了。”
“說到底,是咱們皇上心中先存了懷疑,”嚴嵩點頭道:“張經拖了一年多不肯出戰,悖了皇上想要速戰速決的想法,文華彈劾他畏敵失機,說到了他的心里。”
兩本奏疏同時呈送到了嘉靖帝的案前,當然嘉靖帝對趙文華這本奏疏的反應,很叫人捉摸不透。
“惟中,”嘉靖帝看著面前似乎在走神的嚴嵩,不悅道:“想什么呢?”
嚴嵩吃力地從杌子上起身請罪道:“臣剛才走神了……就是想到趙文華,彈劾別人十大罪狀,卻不知道自己的罪狀也是不小。”
嘉靖帝哦了一聲,意味不明道:“他有什么罪?”
“文華之罪在于越權,”嚴嵩嘆口氣道:“他職責不過巡視海疆,替陛下祭祀龍王,卻擅自參與軍國大事,屢次督促張經出兵,干擾將帥的決策,這都是監軍才做的事情,文華卻越俎代庖,實在是大罪。”
“你這么說的話,”嘉靖帝哼了一聲,道:“胡宗憲也是大罪了,他不過是巡按浙江御史,七品官兒卻領兵出戰,解救嘉興之圍,他不該挺身而出,而是該坐視不管,任由張經決策是嗎?”
“文華有罪該死,胡宗憲有功無過,”嚴嵩道:“若沒有他率領青壯解救嘉興,嘉興勢必慘遭荼毒,更沒有斬首二千的大捷了。”
“那朕就不明白了,”嘉靖帝怒火高萬丈:“胡宗憲和趙文華都做了他們該做的事情,為什么張經這個朕親自任命的,本該為國為民守衛疆土,抵抗倭寇的心腹大臣,提督六省軍政的總督,卻不能保黎庶、御倭寇,還要顛倒黑白,占據別人的功勞?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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