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階前,李芳對等候許久的徐階道:“首輔大人奏對完了,陛下宣召您進去。”
徐階輕輕一握李芳的袖子,低聲道:“皇上心情怎么樣?”
李芳并沒有說話,神色卻顯然沉了一下,徐階眼皮一跳,緩緩跟著他往大殿走去。
今日只有東南張經和趙文華的奏疏送抵,兩人各執一詞,兩篇奏疏徐階都看過,趙文華彈劾張經的所有罪名簡直是無的放矢狗屁不通,在王江涇大捷這樣的勝利面前,趙文華完全是垂死掙扎。皇上應該不會相信趙文華的說辭,而大捷在眼前,他怎么都應該高興才是,但李芳給出皇上心情很差的訊息,只能和首輔嚴嵩的奏對有關系他不知道在君前怎么為趙文華辯護了,對于這個命定的宿敵,他永遠都不敢掉以輕心。
徐階走進去,道:“臣徐階拜見。”
“次輔來了,”嘉靖帝道:“你最有發言權了,你是松江華亭人,老家那邊來人,都是怎么看張經用兵的?”
這個問題簡直是莫名其妙,徐階是松江人不錯,但在京城做官快二十年了,妻子和幼子在老家侍奉徐母,平常雖然常通家信,但他也不會去問張經在江南都干了什么
但這給了徐階一個信息,皇帝對張經在江南的所作所為,并不滿意,對這次大捷,也似乎心存懷疑。
張經用兵謹慎,也從沒有謊報、冒功的事情,徐階認為王江涇大捷是百分百可信的,何況戰后依例都有監察御史核對戰果,在這個上面誰也欺騙不了。但皇帝之所以懷疑張經,肯定和趙文華的奏疏有關。
“臣老母在松江,每日只知含飴弄孫,”徐階道:“若有家信,則常囑咐臣忠君報國,為陛下分憂,并不曾說過張經如何用兵,畢竟婦人怎知軍事,臣請陛下恕罪。”
“是嗎,”嘉靖帝轉向嚴嵩,“首輔說你們蘇、松之人,都怨恨張經拖延戰機,不肯出戰,任由倭寇荼毒地方啊。”
徐階大吃一驚,不由自主望向嚴嵩,嚴嵩怎么會說這樣的話?自己就算不替張經說話,也不能憑空構陷張經不作為啊。嚴嵩為何如此篤定,自己一定會站在他那一邊?
而且,徐階自入內閣起,小心謹慎侍奉嚴嵩,嚴嵩的話很少違背但這不代表嚴嵩可以替他做主。在皇帝面前,嚴嵩說徐階是松江人,松江人都怨恨張經,不信你問徐階。他若是承認了,豈不是以后都不用面見皇帝,嚴嵩就可以代表他的意思了。
但他剛要張口否認,卻見嘉靖帝案前那本奏疏上,有鮮紅的朱批字跡經欺誕不忠,聞文華劾,方一戰!
像一盆冷雪從他頭上倒了下來,徐階渾身一個激靈。
皇上真的信了趙文華,認為張經不忠!
那朱批就在眼前,即使他飛快地挪開了眼神,但字跡仍然揮之不去,他實在是想不通趙文華的奏疏究竟哪一條說進了皇上心里,但他已經知道了結果,那就是張經完蛋了,盡管他剛剛取得了大捷,但依然免不了朱紈那樣的命運!
他終于知道嚴嵩為什么篤定自己不會替張經喊冤了,不錯,盡管徐階和李默交好,對于李默推薦的張經,徐階自然希望他能坐穩江南總督的位置。但一旦皇帝下定決心要拿掉張經,他不可能冒著和皇帝心意相悖的危險,替盟友說話!因為看到張經,他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夏言,想到了曾銑!
夏言曾銑就是前車之鑒,兩人的復套之議即使不說是完全正確,卻也不至于給他們召來殺身之禍,但九五之尊的帝王認為他們錯了,即使天下都認為他們是被冤枉的,但依然挽救不了被棄市、被腰斬的命運!
徐階永遠忘不了那風雨如晦的夜晚,忘不了那驚風驟雨的落敗!人頭落地的場景一遍遍回蕩在他的腦海中,他感覺自己身體里也有一部分,也被那柄殺死夏言的屠刀割走了!他無比清楚一點他不能是那個下場,只要不是那個下場,什么原則,什么堅持,他都可以放棄。
何況張經只不過是盟友李默的人,又不是他徐階的人徐階這么安慰自己,然而他不肯承認如果張經是自己的人,在這一刻,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他。
“臣……老家松江府,”徐階聽到自己的聲音:“數次被倭寇兵臨城下,城中旦夕戒懼,惶恐不知所措,是盼著總督能盡快剿滅倭寇,但聽聞張經以廣西狼兵未至為由,任由倭寇飽掠而去,因故頗有怨言。”
他不會陪著張經去死的,活下去的人才是最后的贏家。徐階這樣麻痹自己,他知道自己這么說,會中皇上的心意,但也中了嚴嵩的圈套。徐階在關鍵時候,背棄了李默這個盟友!他仿佛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么做了,當初夏言被殺的時候,也牽連到了他但彼時在翰林院做修撰的徐階矢口否認自己和夏言密切的師生關系,他將夏言貶損地一文不值,才在那場浩劫中脫身上岸。
從那時起,滿朝都知道他徐階貪生怕死、自私自利,只要能保全自己,什么都可以放棄徐階一句話也不能辯解,忍辱負重這么些年,總算恢復了朝野議論,然而這次過后,所有人又會想起當年那件往事,更加鄙視他的為人!
這就是嚴嵩的目的,他辛辛苦苦多年聚集的清流,會帶著無盡的嘲諷和鄙視離他而去,他的盟友會因為他的背棄而不再與他為伍。徐階又成了孤家寡人一個……但只要能活下去,只要還能站在這廟堂之高,他就還有機會!他背負了那么多,是不會為了一個人而放棄的!
徐階跪在地上等待著嘉靖帝的宣判,直到頭頂傳來威嚴的聲音:“著錦衣衛鎖拿張經進京,李天寵暫代其責。”
京中的風云變幻,并不能影響蘇州人的快活日子。
端午節的一天,學宮放假,都回去過節了。陳惇的小宅子里,被劉婆貼滿了五雷符,文錢一張,據說效果靈驗,還有劉婆自己合泥作的張天師頭像,以艾為頭,以蒜為拳,置于門戶上,看著像個大號娃娃。
“劉媽,”陳惇喝了口釀造的酒:“你釀酒的本事可以啊。”
“不是我釀的,”劉婆在院子里高聲道:“是楚小姐,她心靈手巧地很吶!”
菖蒲酒酒味芳香,有爽口之感,楚嫣就道:“我在里頭放了雄黃、朱耒、柏子、桃仁、蒲片、艾葉……唉這不是喝的,這是灑在地上驅毒蟲的!”
陳惇若無其事地喝了兩口,“我肚里有蟲,也殺一殺。”
楚嫣從他手上奪去了酒壇,用艾蓬蘸著灑在墻壁角落、門窗、床下等,又把玩耍的尚薇召來,用酒涂在她的耳鼻、肚臍上,癢地她左右閃避,咯咯直笑。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夢龍,在家嗎?”
陳惇應了一聲,轉頭對劉婆道:“我去同學家玩了,你們中午自己吃吧。”
開門果然是林潤和陸近潛,學宮的大部分學子都受到了吳啟和的邀請,去吳家的寬園玩耍。陳惇跳上馬車,幾個人有說有笑地朝寬園方向行去。
大家下了馬車,又等到王篆和五六個同學前來,扣了門不一會兒就有管家來迎客,笑瞇瞇將他們帶入園中,吳啟和從直廊轉出來,大家又是一陣相互作揖。
“少伯,你家這園子修得真好啊。”眾人都感嘆道。
寬園里頭嘉樹榮而佳卉茁,奇石顯而清流通,跟著吳啟和步入景色深處,眾人看到的是回廊復折、小院深深,是接連不斷錯落變化的建筑組合。園內精美宏麗的廳堂,與安靜閑適的書齋、豐富多樣的庭院、幽僻小巧的天井、高高下下的涼臺燠館、迤邐相屬的風亭月榭巧妙地組成有韻律的整體。
眾人游興大發,又是一陣吟詩作賦。過了一會兒管家道:“老爺知道少爺的同學來了,特備下筵席,請大家去木樨軒入座。”
一進入木樨軒,就見吳奐穿一身青色五蝠捧壽紋大襟,笑瞇瞇地坐在廳上,眾人連忙在蒲團上給他磕了頭,行小輩的禮節:“拜見世伯”
陳惇也行了禮報上姓名,只感覺頭頂似乎有一道強烈的不可忽視的目光逡巡不去,等他抬起頭來,這目光似乎又不見了。
“快快起來吧,都是啟和的同學,”吳奐示意他們不必多禮:“今日來寬園玩耍,更要盡興才是。啟和,替我好好招待。”
剛開始大家都還拘謹,不過吳翁實在是和藹可親,而作陪的吳啟端也就是吳啟和的大哥是個胖乎乎的風趣人,不像吳啟和那樣斯文,于是觥籌交錯,氣氛逐漸熱鬧起來。
時序端午,大家議論了一些過節的事情,便說到了端午的起源,王篆就道:“端午的午,本來是初五的五,謂五月五日也,京師以五月初一為端一,初二為端二,數以至五謂之端五。”
“不是不是,”王世望搖頭道:“盤古王表有載,按十二地支順序推算,第五個月正是午月,第五日正是午日,午月午日謂之重午,所以端午又叫重午節。”
兩人因而爭論起來,陸近潛被吵得不耐煩,怒道:“管他什么根腳,就像你王世望,名世望,字瞻美,說的不還是同一人嘛!”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王篆就道:“端午節還有好多名稱,不如我們以此行酒令,說一個名稱也要說出由來,說不出的人便罰酒三杯。”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贊同。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