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過去,不論是倭寇還是官軍,都損失慘重,精疲力竭。雙方無法占得上風,于是暫停進攻。官軍退回羅店,倭寇退到羅涇,但盧鏜在一個時辰后,突然又發起了進攻,他組織了一個突擊隊,繞到羅涇后方,切斷了倭寇的后續通道,倭寇亂了陣腳,又往后退了三十里,但突擊隊陣亡了十之五六。而此時兩方實行不間斷炮火攻擊,各自轟開大炮,輪流轟擊對方陣地。
“唐順之的水師在舟山攔截了一批想要在金山衛登陸的倭寇海船,”胡宗憲得到最新軍情:“水師打了一個不小的勝仗。”
廣東水師也前來參戰,和唐順之率領的崇明島水師在舟山布防,乘風發炮,黃昏時分湖面上吹起西北風,唐順之下令在船上裝滿火藥柴薪,迫近敵船,順風放火,風急火烈,迅速蔓延。一時烈焰飛騰,不多時便燒毀敵軍二十艘大船,倭寇死傷過半,其首領一死一傷。這一場大仗殺死了不少倭寇,但水師傷亡也不少,尤其自愿點火撞沉敵船的官船也盡數沉沒了,而唐順之的大船差一點被圍,險遭不測。
陳惇一顆心放了下來,在胡宗憲的戰略中,水師的作用更重要。
胡宗憲立刻傳令唐順之救援太倉,屆時源源不斷登陸瀏河口的倭寇會面臨兩面夾擊。
接下來兩天,不光是官軍,倭寇似乎也在調整部署,浙江寧波的倭寇五百人,企圖穿越杭州灣,直達嘉興,然后穿越太湖但俞大猷的阻擊讓他們不能前行。
從全軍來看,雙方仍然在繼續增兵,唐順之的船隊馳援太倉之后,廣東水師一下子面臨重任,在福建沿海遇到大規模的倭寇船隊,一路北追,但是仍然追之不及,大部分倭寇仍由金山衛登陸,湯克寬的隊伍壓力更大。
“我們在昆山可以打個包抄調周莊的官兵上張浦,為左右翼,以防倭寇遁逃讓鎮海衛準備夾攻。”胡宗憲道:“如果倭寇進攻猛烈,則據險死守,仍需以小股部隊出擊,遲滯敵軍攻勢,挫其銳氣。”
陳惇將軍令寫完,又讓胡宗憲看了一遍,親手裝進了竹筒之中,讓傳令兵帶走了。
“盧將軍的辦法管用,”陳惇道:“不過敢死隊這辦法,對我軍是極大的消耗。”
倭寇現在步步進逼,盧鏜冒險組織敢死隊,在倭寇進攻時插入他們的后方,攪得倭寇前后不寧。
陳惇正在查看地圖,忽然聽到胡宗憲問道:“你是否覺得,我這個計劃太過冒險?”
“開辟淞滬戰場嗎?”陳惇轉過頭來,道:“剛開始我聽你講,還以為你瘋了。”
將百年繁華的淞滬之地開辟為戰場,迫使百姓遷移,這本身就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以前抗倭不過是圍城之戰,百姓躲在城里,僥幸保全城池,百姓松一口氣若是不行城破,只能任憑倭寇飽掠而去,向天咒罵而已。但讓百姓離開自己的家園,而這家園在他們走后,立時變成廢墟,這的確是難以想象。
雖然胡宗憲將淞滬之戰的戰略目的說得明明白白,是為了把倭寇的主力從福建、浙江吸引到淞滬,這個目的其實是為了實現之前他和陳惇商量的一件事胡宗憲和陳惇都認為抗倭應于海上,但張經策略失誤,將倭寇放入了內地,而且在兩年的時間里,倭寇甚至在沿海一帶建立了大大小小上百個據點。一旦有了據點,敵情更加叵測復雜,而倭寇更加游刃有余。
所以當倭寇集中在淞滬時,官軍就可以清除福建、浙江的倭寇據點了。一旦達到這個目地,其實就算他們成功了。但淞滬面臨的就是前所未有數量的倭寇了,這就是許多人反對胡宗憲計劃的原因,倭寇聚集了最大力量進攻淞滬怎么辦?王直孤注一擲怎么辦?官軍一旦失守怎么辦淞滬之戰一旦失敗,倭寇就可以長驅直入,不僅可以南下進攻杭州,還可以西去進攻南京這個根本之地了!
誰能背負這個責任?
所以戰爭的風險實在是太大,若不是胡宗憲拍著桌子說自己攬全責,這個計劃根本不會開展。誰會冒這個風險呢,人人都想穩中求進,都不想出了事被問責。所以這也是陳惇欽佩胡宗憲的原因,就像他說的,這世上勇于任事的人并不多。
胡宗憲的壓力當然大,如果這仗失敗了,他可就是放倭寇深入內地的罪人了,這罪人還是永遠洗不脫罪責的那種。當然陳惇的作用也不小,估計他頭號幫兇的名頭少不了。
“你一定保證打贏這仗,”陳惇搖頭道:“不然大家都要死啦死啦地。”
“死啦死啦地?”胡宗憲疑惑道。
“倭寇的話,”陳惇做了個鬼臉:“意思還是挺直白的,對吧?”
這些日子,雙方無休止地打仗,死傷都比較慘重,每天都有大批傷員撤退回來,陳惇發現楚嫣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合格的軍醫,她熟練地包扎、熬藥,不過她也在不停地打聽,想要從士兵的口中得知弟弟的情況。
陳惇搖搖頭,戰場上誰還會去問敵人的名姓呢?
“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十三四歲、個子高高的,眉毛像輕煙一眼的男孩?”楚嫣不厭其煩地問著,希望有人能想起來。
“個子高高的?”一個傷員呵呵道:“俺見過的倭寇都矮矬矬地,還比不上俺家的門栓長哩!”
眾人都笑起來,陳惇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看來倭寇品種就是這個品種,從古至今都是這個品種。因為這一次倭寇不像以前是真倭少假倭多,這一次真倭多,是王直在日本島招募的貨真價實的浪人、武士,還有他手下訓練有素的倭寇,以及被裹挾的海盜,的確是戰力強大。
楚嫣見多了陳惇的稿子,也會采稿、撰稿,她幫陳惇分擔了記錄員的重任,每日的軍情就由她負責記錄,而且她還記錄了許多陳惇都不曾在意的東西,讓陳惇思索回去是不是要招幾個女編輯。
淞滬戰場陷入僵持中,雙方誰也沒法打破僵局,戰局一直膠著,直到一天忽然停息了一早上的炮火,虹橋傳來消息,說王直派使者前來談判。
使者到來的時候,陳惇沒有見到,因為他和成遠正在往太倉送糧的路上。
太倉儲備的糧食足夠支持兩個月的,但倭寇也知道太倉糧地,竟然陰險地縱火點燃了糧倉,一下子可算是焚毀了上萬石的糧食,前線沒了糧食,所以陳惇自告奮勇地擔下了去送糧的任務。
他和成遠帶著團練一百五十人,先是坐船抵達了昆山,然后從昆山徒步北上。秋天已過冬天就要來臨,田里的稻子早已收割完畢。半年前他還來過昆山,這里的田野還是蒼蒼郁郁,如今的田野在密集猛烈的炮火早都變成了泥坑。道路上、水田里,到處是大大小小的彈坑,還有被炸翻的瓦片木頭,仍舊在燃燒。
抵達太倉的時候就看到尸體相疊,糾纏在泥濘里的一幕,刺眼的猩紅和遍地的碎泥一切攪成一團,汨汨流淌的鮮血浸透了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
濃煙滾滾,硝煙蔽日,到處都能見到熊熊燃燒的火光,尸體就這樣橫七豎八到處堆放,刺鼻的硫磺火藥味還有尸體被燒焦后的焦臭味,空氣之中還混合著血的腥氣。這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彌散在嗆人的空氣中,讓陳惇心頭一哽。
穿過一片瓦礫廢墟和火海,和漂浮著腐爛腫大的尸體的池塘,陳惇見到了盧鏜和他的軍隊。
“隊伍沒經過任何休整補充,十分疲勞,作戰能力嚴重下滑,”盧鏜說到這里停頓一下,“倭寇也是。他們今早上自動停火,說是要和咱們談判。我建議接受談判,暫時停止進攻。”
陳惇點頭道:“胡大人也是這么想的。”
盧鏜也負了傷,說話的時候牽動左臂的傷口,不動如山的神色也難掩一絲痛苦,但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還要確保倭寇不是耍詐,他還要預防倭寇有可能的偷襲:“我們要固守羅店以南與瀏河以西地區,內新鎮、曹王廟及沈家橋分兵三百,如果倭寇來襲,就攻敵兩翼!瀏河之線被撕開了一個口子,要重新構筑據點工事,阻擊敵人!”
陣地上是一片寂靜,沒有了震耳欲聾的炮聲,沒有了密密麻麻的箭矢穿空的聲音,官兵們趁著這個空隙,加緊搶修加固工事。整個關帝廟周圍二十里地已經面目全非了,那神像早在第二天就被倭寇的火炮炸得支離破碎。而最可惱的就是羅店近郊原本就多水網,又下了一場暴雨,掘地不到幾尺,便滲出了泥水了,連個掩體都掘不出來。
沒有人喜歡泡在泥水里作戰。然而官軍就是這樣泡在渾濁不堪的臟水里,頂著炮火,擊退了倭寇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整個羅店戰線炸成了一片焦黑,到處都是死尸和殘缺不全的肢體,腳下的血污一層又一層,忽然聽到身后一陣難以自抑的嘔吐聲,陳惇回頭一看,原來是團練的幾個人臉色煞白,已經無法忍受眼前的慘烈景象,竟吐了出來。
陳惇知道第一次上戰場的人很多都是這樣,他們只是見到了戰場的殘酷,還沒有親身感受一下,但戰場是讓新兵最快成長起來的方式,陳惇知道淞滬之戰只是開了個頭,以后還有更多的投入,而這些人,不須要多少時間就可以從預備役變成正式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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