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都死去了,都并不是正常死亡。應該,生活很早就給我上了重要的一課,但我并沒有從中學會正確的東西。
比如,沒有因此而聯(lián)想到自己也會隨時消失,我所喜愛或者不喜愛的一切,亦復如是。
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只有1歲,生活的道路還剛剛展開,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始真正的生活。死亡看上去是如此久遠的事情,就好像它和我目前并無關(guān)聯(lián)一樣。我從來沒有設想過,突然之間和它面對面的情況。因為我從來不作這樣的設想,縱然偶爾有這樣的想法掠過,我也迅速把它推開去、忽略掉,所以,當死亡突然之間就劈面相逢的時候,我什么也沒有準備好。
我陷入了很大的恐怖。
突如其來的泥石流伴隨著雨水匯成的溪流從山坡上傾瀉下來,把前面的馬匹沖卷而去的時候,我根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聽到前面泥流的轟鳴、馬匹的嘶鳴和男人的驚叫,然后我的整個面部就狠狠地撞到了車廂的木板上,鼻子的劇烈酸痛如同一根雪亮長針一樣地穿刺進來,整個世界突然匯聚在這個疼痛上。
在連續(xù)不斷的強烈碰撞當中,我能地用手四處支撐,試圖擺脫板壁的襲擊,我的腦子在飛快地運轉(zhuǎn)著,試圖判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我快速收集各種信息形成判斷的時候,我感覺到了身體的翻轉(zhuǎn)和下墜,一聲砰然巨響和又一次極其猛烈的撞擊之后,我從什么里面漏了下去,很強烈的旋風吹卷過來——然后,許多尖刺鉆進了衣服,并進入了皮膚。隨后,兩只手臂一陣被撕斷的劇痛。突然驚覺之下,我身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在馬車上了。四周和腳下空蕩無物,而上方有一棵歪斜的松樹正在很厲害地搖晃顫抖著,我像一顆成熟的松果一樣,懸掛在它的一根枝條上,雙臂承受著整個身體的重量。下方是萬丈深淵!而我曾經(jīng)坐在里面的車廂,正消失在白茫茫的霧氣里面……
判斷形成的那一瞬間,我聽到了自己發(fā)出的驚叫。我腦子里一邊在形成“馬受驚了,它往回奔跑,它在轉(zhuǎn)彎處甩掉了車廂,車廂墜下了山崖,我從里面掉出來,掛在一顆松樹上了”這樣的邏輯關(guān)系,一邊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在空中亂蹬,喉嚨發(fā)緊,心頭狂跳,手臂一陣發(fā)軟。
有個念頭在混亂之中格外鮮明:就此結(jié)束了。不再會有未來!一股巨大的失落夾帶著強烈的悲痛,直沖上來:怎么會這樣?一分鐘前我還在想著明天的事情,但,竟然再也不會有所謂的明天了。我被這個念頭魘住了。一時之間,再也沒有別的思維可以運轉(zhuǎn)。
然后,我看到更恐怖的事情:我的手指正在緩慢地松開松樹的枝條。它不能承受那種吊掛的重量,它在痛苦的感覺下開始妥協(xié)了!
我要死了。我絕望地這樣想著。
“松開它!把手給我!”一個聲音在巨大的混亂中穿透過來。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聽到過這樣的聲音。我好像一直在等待著這個聲音。但我想不起來在什么地方聽到過它,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等待。在明白你聲音的語意之前,我先行“識別”出了比語意更深的某種東西。然后,我的眼光和你的眼光交匯了。我看到了你的面容。
——就在那一剎那,我有強烈的感覺:這個時刻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遠遠不止一次。很多很多次,不可計量的很多次,無數(shù)。有個看不見的圈圈存在著。它是循環(huán)往復的。
“松開它!把手給我,我會拉到你的!”你像一只猿猴一樣,嫻熟地倒卷在一根繩索上。你的頭朝向萬丈深淵,你的手,在斜上方盡力伸向我。你的身體在強風的吹動下在繩索的邊緣晃蕩。我們之間大約差著公分的距離。
你看著我的眼睛。
你的眼神里,有一種讓人瞬間就能安定下來的鎮(zhèn)定。
我看到你嘴角的線條,看到你外衣下凸起的肌肉。
“松開樹枝,向我這邊蕩一,把手伸給我!”你,“你能辦到!”
你的眼神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后什么分散了你的注視,你的眼光轉(zhuǎn)向那根松枝。你對我大喝一聲:“快!”
一些泥土從松樹的根系上開始掉落。頃刻之間,它們就成堆地掉落。我看到了帶著泥土的根系從懸崖的縫隙當中翻起。而我的手指也正在枝條上松脫開來。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但就在一聲驚叫當中,松樹從我的腳下掉落下去了。而我的一只胳膊被你緊緊地抓在手中了!
就這樣,我們都懸掛在萬丈懸崖的上方,我的生命吊掛在你的生命之上。
你腰間的繩索突然繃得很緊,深深地勒進了你的體內(nèi)。我看到你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我聽見它進入你身體的聲音。
一時之間,我很難相信一切都正常了!我覺得無法適應又能重新活下去的那種情況。我只感覺到快速的蒼老正在流經(jīng)我。億萬斯年的時間在剛才的那數(shù)分鐘里面流逝過去了。
那一天的你,正處在你那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里。痛苦的疾病和長期的疲勞,還沒有把你摧殘得神情憔悴、形銷骨立。你年輕、充滿力量、朝氣蓬勃、豐神朗俊,你自信,堅定,無所畏懼地站立在我的面前。你看著我,你的眼里閃動著一種很柔軟的東西:欣喜、驚嘆、贊賞、愛憐、怦然心動,我不知道怎樣描繪那個時刻。
我從一個巨大的混亂掉入了另一個巨大的混亂。我淪陷于某種充滿戰(zhàn)栗的快感的東西;蛘呖梢越兴,幸福的沉醉。我被你這樣的眼光所籠罩,或者也可以,所囚禁。我不能動彈。億萬斯年的一切不安定,以及種種恐懼,它們正以流星一般的速度,飛快地遠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不知何時,雨已經(jīng)停了。我渾身濕透,高度混亂地在呆立在你面前。我看到你活動了一會兒胳膊,然后解開腰間的繩索。在你的背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吳順。
在那一生當中,他就像你的影子一樣,幾乎總是站在那里。他差不多就是你的一個組成部分。
“你是誰家的女兒?”“你的家人呢?”你這樣問我。
你看著我。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我一陣臉紅,低下了頭。
你看著我,你:“你很面熟,我一定認識你!
那一天,我沒有回答你的問題。我就那樣什么也沒有地站在你的面前,沐浴在你的目光里。
你從別的地方很快知道了回答。你看到一些家丁從轉(zhuǎn)角那邊爬過一塌糊涂的路面泥濘,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你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你認出了老管家!扒賰骸D闶乔賰?!”
你的眼睛里亮了一下。一個燦爛的笑容在你年輕的面孔上跳躍開來。
你:“還記得我嗎?我離開的時候,你還是一個不呢!”你一邊著,一邊用眼光在四處尋找起來。你彷佛想起了什么。你的眼睛再次亮了一下。
你后退了幾步,倒退到你剛剛爬上來的懸崖邊上。你對我:“等著。”然后,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你身體一晃,就從懸崖邊緣消失了。
我忍不住輕輕地驚叫了一聲!
這時,我看到吳順對我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
“他,他,剛剛沒有系繩索。 蔽摇琼樤俅螌ξ夷菢有α艘幌。
在吳順的笑容消逝之前,我重新看到了你。你容光煥發(fā)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捧著一大束繽紛的野花。它們應該是我剛剛見過的。因為它們就生長在我們剛剛還掛在旁邊的那面峭壁上。但我剛剛的確沒有見過它們。在每一生當中,你總是能比我看到更多的東西。而且,你也總是能讓我看到一些沒有看見的東西。
當對死亡的恐懼遮蔽心神的時候,我們常常是看不見其他東西的。如盲似瞎。
那是一生里,你第一次送花給我。
你把花朵遞到我的面前。你看著我:“喜歡嗎?”
當我把花朵接過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從此后,生活要發(fā)生重大改變了。因為,你回來了。
在那一天里,雖然剛剛和死亡劈面相逢過,但,我還是沒有學會正確的東西:我一也沒有意識到,你也是會死的。你將會突然離開我,將會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就像我剛剛差一發(fā)生的那樣。盡管你此刻看上去,如此年輕,如此有力。
那就是我們一生中的相逢。
它是漫長愛情的開始,也是無盡痛苦的開始。
當時,我陶醉于某種朦朧的、不可名狀的、甜蜜的、**蝕骨的東西。一也不明白,那種如此甜蜜的東西,其實就是如此痛苦的東西。
所以,不能生命沒有反復地教化過我。它一直都在教化我的。只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這書,卻長久沒有看懂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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