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搖曳。我樓上的花廳。
案幾上放著酒菜。我們相對坐著。
你已經(jīng)換了簇新的衣服，安定地坐在案前。
我：“這一路趕回來，午飯晚飯都沒有吃，餓壞了吧。”
我?guī)湍闶⒑蔑垺Ｎ野淹敕旁谀忝媲啊Ｎ野芽曜舆f給你。你接過筷子。你看著我。你的目光火辣辣的。
我呼吸再次急促起來。我深深地低下頭，臉上燙燙的，就連眼皮好像也在發(fā)熱。
你：“對不起，琴兒，我剛剛”你，“我也不知道怎么會你生我氣了嗎？”
我輕輕地搖頭，我聲：“我怎么會對你生氣呢。快吃吧，菜要涼了。”
我看著你吃飯。
我提起旁邊燙著銀壺，給你斟了一杯梅子汁。我：“莊子里新進的梅子汁，又甜又酸，很好喝，能開胃，你嘗嘗。”
你看著杯子被慢慢地注滿。你接過銀壺，你也給我面前的杯子斟了半杯。
你：“你也陪我喝一吧？無論如何，今天是喜慶的一天。”我：“好。”
我們端起杯子。我們互相看著。
你：“為父親。祝父親健康長壽。”我的唇邊浮現(xiàn)出一笑意。我：“好。為父親。祝父親壽比南山。”
你看著我，你不動筷子了。
我：“再給你盛一碗吧。這些菜，都是你喜歡吃的。”
你：“等會兒再吃。大概是跑得太急了。一時有吃不下。”
我：“你怎么能跑得那么快呢。聽馬都累得倒下了。跑那么快，會很危險的。”
你：“可是還是不夠快。我到家的時候，世伯父子都已經(jīng)離開了。”
我：“父親來挽留他們住幾日的，文侯世伯原是愿意的。可是，文侯家的世兄，被父親謝絕之后，心情很不好，文侯世伯怕他在這兒傷心，就笑著對父親，此次實在是不相宜，還是下次再聚吧。然后，大家一起吃了頓飯，世伯就帶那位公子告辭了，父親覺得過意不去，便堅持要親送他們到下一個官驛。”
你：“我以前從來都沒想到，你隨時會成為別人家的人。你可能在早飯的時候還是家里的人，晚飯的時候就成了別人家的人。”
我：“我也沒有想到。”
我又給你斟了一杯梅子汁。我：“味道不錯吧。我今天已經(jīng)叫莊上的管事送幾桶到軍營那邊去，大家都可以嘗嘗鮮。”
你感激：“妹妹，你想得很周到。我替弟兄們謝謝你。”
我們舉杯又互祝了一杯。
我：“父親叫我去書房的時候，我心里很緊張。我拖延著時間，一次又一次張望門前的馬道。我在想，不知道你院里的廝現(xiàn)在跑到哪里了。好希望那時候你能在家里。”
你：“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以為夏文侯父子只是尋常來訪。”
你：“今天，為什么不對父親拒絕？”
我：“我怎么能開口拒絕？很多親生女兒都會在15歲之前被遣嫁，也許，我在家里待的時間太長了。”
你：“沒有這種事。你是我家比親生女兒更看重的女兒。”
我：“而且，我聽夏文侯世伯是漢王的重臣，在朝中很有權勢，我不知道拒絕夏文侯對父親會意味著什么。”
你聽了，無話。
你默默地把杯中的梅子汁喝盡了。我也默默地又給你倒了一杯。
你：“如果父親沒有聽懂你的話，今天會怎樣？”
我：“好在父親聽懂了。文侯世伯也很和藹可親。后來，父親讓我去拜見他。他一直笑著贊嘆我父親，又夸我，還，被拒絕了雖然是很遺憾，但是能見到我父親留下個這樣如花似玉的女兒，真是為我父親高興，我父親應該能夠含笑九泉了。看上去他一也沒有生氣。他還，像我這樣的遺孤，理所應當有個更尊榮更高貴的歸宿，自己的兒子才器拙劣，果然是配不上琴兒。走的時候，他和父親一路還是相談甚歡，應該并沒有生出嫌隙。文侯家的世兄雖然垂頭喪氣一，倒也沒有怨恨不平的意思。”我如釋重負地：“這事總算是平安地結束了。”
但是，你搖頭。你：“沒有結束。琴兒。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就會是沒完沒了的。你已經(jīng)行過及笄禮了。文侯世伯和世兄的來訪，只不過是開了個頭罷了。”
我驚訝地看著你。我沒想到這個。
我呆了一會兒。我：“那，后來會怎樣呢？”
你：“從今天以后，就會不斷地有人來。當來多的人來訪時，父親就會考慮你的問題。結果最終無非就是兩種：要么父親主動尋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把你許配了；要么，有一天終于來了個父親無法拒絕的人，甚至，可能是漢王的內使，整件事情也就結束了。”
“啊？漢王？”我大吃一驚。我想起文侯世伯的“理應有個更尊榮更高貴的歸宿”，心里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難道，夏文侯會和太后提及我嗎？
我：“難道，世伯，還會舉薦我入宮嗎？”
你：“有可能。以你父親的身份和功勛，你是大有資格和榮耀，可以入選漢王的宮廷的。”
我倒吸一口涼氣。我：“之前從來沒有人和我過這個。”
你：“漢王如今正當盛年，雖然四方戰(zhàn)亂，但是事關立嗣，每過兩三年，漢王的宮廷也總是會要在世家女子當中選秀入宮的。你已經(jīng)年滿十五，從現(xiàn)在起，就已經(jīng)有選秀的資格了。”
你：“世伯和太后關系密切，深得太后信賴，既然他已經(jīng)見過你了，又這么喜歡你，不久后去了峒城給太后賀壽，會不會向太后和漢王舉薦你，誰也無法料定。”
我聽得心里一陣冰涼，連手腳都冷了。
你：“所以，琴兒，你在家里做女兒的時間，不長了。很快，你就會嫁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家，開始另一種生活。”
我看著你。默然無話。
你看著爐下的炭火明明滅滅，你提了銀壺，再給我斟了半杯梅子汁，然后給自己的杯子也滿上。
我們又默默地對飲了一杯。
沉默良久。我問：“是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會遇到這種事情？長大之后，就會被交給一個自己不認識，也不熟悉的人？是不是一旦被交給之后，就必須終身和這個不認識的人生活，一直到離開塵世？是不是從此以后，就要遠離過去居住的地方，和過去認識的人？”
你：“是的。古往今來，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就像你母親，就像我母親。”
我：“那你呢？也會要和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嗎？”
你：“是的。就像漢王可以給我賜爵授職一樣，如果太后和漢王高興，也可以隨便給我指婚我不認識的女人。而這是莫大的恩榮，不容拒絕。”
你：“父親和母親的的婚姻就是這樣的吧？我母親就是老漢王指婚給父親的。雖然父親比她大很多歲，當時也早有了寵愛多年的妾侍和兒子了。”
你：“其實，上次去峒城覲見的時候，太后就對父親提起過我的婚事了，她會幫我好好留心，務必給我指一個合適的人家。我怕了讓你白白擔心，回來就沒有提起。”
我看著你。我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我：“所有我們這樣家庭的男人和女人，都必須這樣地過一輩子吧。”
你：“差不多是的。這樣的生活，延續(xù)已經(jīng)上千年了。”
我：“如果不喜歡那個陌生人呢。如果雙方無法生活在一起呢？”
你：“男人是有辦法的。男人可以把這個陌生人好好地養(yǎng)在家里，然后另外再娶，直到有喜歡的。”
“女人呢？女人就沒有辦法了嗎？”
你：“是的。無論她怎樣感覺那個陌生人，她都沒有機會再換了。即使那個陌生人意外死了，她也沒辦法再換了。她也要跟著埋葬自己的一生，永遠守著那個已經(jīng)去世的亡魂。”
我不由得悲從中來。我：“以前不知道，做女人原來是這么可怕的。”
我：“這樣沒有意思的人生，它就不會發(fā)生改變了嗎？”
你：“也許將來會。但我想，那會是很遠很遠的以后了。”
我：“我等不到它被改變了，是吧？”
你頭。你：“是的。我們都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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