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黃桑峪口營地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下了多日的暴雨，終于停了。

    你騎馬立在營門口等著我。

    看到我們的馬隊，你策馬向我迎了過來。

    我們的馬頭接近了。

    兩匹馬停下來，甩著長長的尾巴，彼此蹭著對方的臉頰，噴著響鼻。

    你伸手牽過我的馬的韁繩。你對我：“你看，我都完好無缺，沒有再受傷。”

    我們騎馬站在山崖邊，一起看著下面的家鄉。

    現在，那里死寂無聲，消滅了一切生命的痕跡，變成了一片堆滿泥漿和各種怪異疊置的大大的石塊的史前荒原。

    我們的家，我們的宅院，我們死去的親人，我們的童年和少年，還有我們的仇敵，就這樣，都被永遠地，埋葬在了厚厚的泥石之下。

    一陣無法言表的心酸涌上心頭，我的眼眶就被淚水充盈了。

    我父母和你母親的墳塋，你父親的靈堂和棺槨，不知生死的姨娘、不明下落的大哥，所有的仆從和鄰居，我們最喜歡的屋脊，還有父親陣亡的打谷場，所有這些人、這些地發生的故事，現在，都從世界上消失了，再也無法回去，再也無法看到了。

    你：“父母親，伯父伯母，還有所有死去的鄉親們，我回來晚了，沒有救到你們。對不起，我就這樣把你們永遠地埋葬在這片泥石之下了。”

    你：“請你們在此安息吧。”

    你：“我會永遠記住你們的。”

    你：“你們會一直活在我心里，直到我死亡。”

    我看著你，看到你心里的難過。

    我轉過頭，擦掉了眼中將要涌出的淚水。

    我對你：“你已為他們報仇了。”

    你搖搖頭。你：“還沒有。讓他們死亡的，并不止是那些為他們陪葬了的敵人。讓他們死亡的，是戰爭，是人們彼此之間的敵對和仇恨。”

    你：“所以，我還要去消滅戰爭。”

    你：“之后，還要去消除，人們內心的敵對和仇恨。”

    你：“我也許能足夠好運停止這場戰爭。但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消除，人們內心的敵對和仇恨。”

    你：“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

    那天，我們一起站在峪口俯視曾經的家園時，我：“不知道姨娘和大哥怎樣了？不知道他們后來發生了什么？”

    你：“我想他們都死了。”

    我的眼淚再次涌了上來。

    我：“怎么會這樣？姨娘是親手把我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但是最后，她卻要殺了我。就像大哥，是你唯一的兄弟，卻決心要殺了你。”

    我：“我們來是好好的一家人。到最后，卻變成這樣。”

    你看了我一會兒。你：“有時候，事情就會是這樣的。生來是親人的人，到最后，卻會變成仇人。”

    我們靜默無聲地看著那片剛剛出現在世界上的、陌生的荒原。

    現在，想要殺死我們的他們，都死了。而我們，卻還活著。

    命運的詭異，常常就是這樣。

    那是我在那一生當中，最后一次凝望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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