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申建朝登基以后，國上下都改口尊稱他為“陛下”。
起初，我也是按照規(guī)矩，隨著眾人一起這樣改口稱呼他的。但是，他第一次聽到我稱呼他為“陛下”時，就斷然阻止我了。
他：“琴兒，不要改口。你，不用和他們一樣地改口稱呼我為陛下。”
他：“我特許你，還是按照以往的習慣，稱呼我為漢王，就像我們在馴馬場第一次談話時那樣，在我們的這一生當中，永遠稱呼我為：漢王。”
于是，我就和劉申的母親一樣，成為了在太平新朝仍舊可以稱呼劉申為“漢王”的人。
劉申就用這種方式向我表明了，他對我的感情，并沒有因為你的去世和新朝的建立而有所變化。
這也是他向整個強大的漢軍表明的態(tài)度：雖然太平的年代已經(jīng)到來了，但是，已經(jīng)登基做了皇帝的漢王劉申，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漢軍在開創(chuàng)太平過程中付出的血汗，從來都沒有對漢軍有過任何的猜忌、提防和不義之想。新的皇帝，對待漢軍的將士們，始終就像是過去浴血奮戰(zhàn)的日子里一樣。劉申，依然是原來的劉申。
劉申的這個姿態(tài)，在很長的時間里，都讓漢軍將領(lǐng)們的忐忑之心，為之釋然。他們都深深地被劉申的仁義守信所感動。
到年老，劉申是喜歡聽著我，在他身邊叫他“漢王”。
這一個稱呼里面，包含了多少永不再返的青春記憶啊。
有時候，他沒有什么事情，也會到昭陽宮來和我坐坐。
他會對我：“琴兒，其實我過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就是想聽你，像年輕的時候那樣，稱呼我為漢王，陪著我，像我們年輕時候那樣，隨意地心里的話。”
劉申：“每天在朝堂上。在后宮里，聽著他們稱呼我為陛下，山呼萬歲，極盡謳歌和贊美，我的心里，覺得好孤獨啊，就像年輕的時候父王把我召到他的書房，對我，他已經(jīng)決定讓我弟弟繼承王位的那天。我覺得≯◇≯◇≯◇≯◇，≠☆依無靠的孤單，無可訴的孤單。”
他：“現(xiàn)在，母親也已經(jīng)去世了。天下，只有你一個人，稱我為漢王了。”
劉申：“我現(xiàn)在知道了，為什么自古以來的君主，不是稱孤，就是稱寡。因為。那種高高在上的滋味，就是且孤且寡的。”
（二）
自從你陣亡之后。我就經(jīng)常獨自待在我們最后告別的暖閣里。
除了必要的責任，我其實都不太關(guān)心外面的事情。我經(jīng)常獨自在這里靜靜地坐著。
我坐在暖閣里。門窗都是關(guān)著的。
我呆呆地坐在暖閣里。心里空空蕩蕩的。
我不想出去接觸外面的世界。不想看到陽光。不想見到花朵。
我不想知道今夕何夕，今歲何歲，我也不想記得我是誰，不想知道我在哪兒。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就只想坐在這兒，因為這兒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后看到你的地方。
我就只想永遠地守在這個地方，直到變成灰塵，直到變成微粒，直到末日，直到天地傾覆。萬物永不再生。
我無法哭出來。因為我已經(jīng)徹底干涸。
我也無法笑出來，因為我就是一個深淵。
我無處可以投奔，所有的門都是關(guān)著的。
對所有的他們而言，對所有的你們而言，那個永不再出現(xiàn)的人，他就只是一個曾經(jīng)聽過的人，他就只是一個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人，他從來都不曾是你們生命中最大的支撐，從來都不曾是你們生命的內(nèi)核。
所以，他們，所以，你們，你們是可以像接受一片樹葉從樹枝上掉落那樣地，接受他的永不出現(xiàn)。你們不會覺得心里很痛。你們永遠都不會像我這樣地，覺得錐心刺骨的心痛。
因為你們不曾愛他，所以，他的死亡也就傷害不到你們。
因為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地心痛，所以，我和所有的人，也就不能再溝通。
世界變得奇怪而陌生，就像是一片從來沒有生命出現(xiàn)過的荒漠。那里的繁花似錦，那里的魚躍鳥飛，和我也不再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和世界之間，所有的繩索，都斷掉了。
（三）
我渴望睡覺。我在睡覺的時候也仍然在渴望睡覺。因為，睡覺，是最接近死亡的模擬了。而死亡，又是最接近你的地方。
每天每天，我都會花很多時間坐在這里。
我們的一生就像是走馬燈一樣地在我的心里浮現(xiàn)著。
我只能在記憶里和你在一起。
每天每天，我盡完了所有的責任之后，就會神思恍惚地坐在這里，就會心如死灰地坐在這里，就會絕望而無助地坐在這里。
我真誠地希望，從來都沒有出生過。
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沉沒。
（四）
但是，有一個人，無法看著我就這樣沉沒。
他無法就這樣看著，什么都不做。
他就是劉申。你為我選的丈夫。你犧牲自己的余生給我交換到的尊榮的丈夫。那個愛了我一生但卻沒有得到回報的丈夫。
雖然我們不知道應(yīng)該做什么，才能救拔一個人于深重的絕望，但是，我們因為無法忍耐那目睹的痛苦，我們必須要做什么。不管那是什么。我們必須做一什么。
（五）
暖閣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未經(jīng)我的許可，能夠擅自從外面推開這扇門的，只可能是兩個人：或者是新朝的皇太后，或者是我的丈夫，皇帝劉申。
劉申走了進來。
他站在門口的光線當中，帶著閃光的輪廓和模糊不清的面孔。
他看著我。他走到我面前。
他：“琴兒，不要老是一個人枯坐在這兒。你應(yīng)該出去，看外面的陽光，還有外面的天空。你跟我出去吧，我?guī)闳ソ纪猓規(guī)愠鋈パ惨暩髦莞たh，我們一起去看看外面新朝初立的風光和景物，也讓天下的百姓看看他們太平新朝的皇帝和皇后。”
他：“琴兒，過去你的世界有陽光和天空，你現(xiàn)在的世界依然有。將來，也同樣還會有。”
他拉住我的手。他用力地拉著我。他就像是我出嫁那天執(zhí)意要跪在你面前不肯起來時你的反應(yīng)一樣，用力地拉著我。
我沒有力氣再抵抗什么。我就跟著他站了起來。我夢游似地站了起來。我任由他拉著我。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還有陽光和天空，但是，我心里沒有。
我心里，從此都不會有。(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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