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然后，慢慢地就有了光亮和顏色。然后，慢慢地就聽到了水流的聲音。然后，慢慢地就感覺到了清爽的風(fēng)。

    不知不覺當中，我已經(jīng)來到了凡高的巴黎時期展區(qū)。

    我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靈魂的更新。

    一些新的世界滲入了一顆封閉的心。一些積累陳年的灰塵被汩汩清泉所沖洗。

    眼睛上蒙著的迷霧散去，瞳孔里映射出如此蔚藍高遠的天空。

    如同人類走出藝復(fù)興的狂喜與陶醉，萬千色彩和光線一下子蜂擁進了凡高的世界。

    豐富的悄然降臨，帶來了喜悅和寧靜。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展區(qū)。我在旁邊的柜臺那里買了五六張復(fù)制的畫，準備配上框，掛在臥室的墻上。

    （二）

    再往后的第三、第四展區(qū)，畫面上的色彩和光線就來強烈。它們從和煦展到暖和，展溫熱，展到炙熱，展到白熱，展到刺目，展到灼烤，展到焦黑。

    它們的溫度來高，來高。

    顏色開始突破了線條的約束，開始向畫布的各個方向張牙舞爪地蔓延。

    它們像失控的眼淚和血液一樣，浸透了畫布的背面和邊緣。

    再以后的第五、第六展區(qū)，線條在灼人的高溫下開始扭曲變形，顫抖呻吟。空氣動蕩起來，大地也生了傾倒和卷曲。

    大量的黑色出現(xiàn)在天空，黑色開始滲進萬事萬物。所有的顏色里面都出現(xiàn)了一些粗大的黑色的漩渦，它們就像一個陰沉的黑洞一樣，沉默地收割著極其強烈令人難受的光線，它們默默無聲地表現(xiàn)出不可抵擋的巨大吞噬的力量，它們變成了萬事萬物的內(nèi)核和中心，浮現(xiàn)在一切光和色中。

    再往后，黑色就深深地滲入了每種顏色，每種顏色就不再有青春的鮮亮和明艷，它們就此頹廢下去，變得極端、強硬、陳舊、衰竭。

    它們就像一些年久失修的關(guān)節(jié)一樣，在行動中生艱難的磨損，出痛苦的嘶叫。

    它們的疆界也不再清晰，就像一個年老的人那樣語義含混，口齒不清。

    它們的和諧也不復(fù)存在，屎殼螂一般的深綠色開始爬上了天花板，傷口流出的濃血開始污染了墻壁，刺目的酷暑的太陽開始流淌在地板上，暗綠色的家具被夾在四面封閉的扭曲變形的空間里。

    退路已經(jīng)消失了。

    可怕的激情終于突破了理性的邊界。它們就這樣泛濫成災(zāi)了。

    所有的線條在近乎黑色的極高的溫度中徹底崩潰和熔化。

    光線在另一個極端上重新變得晦暗起來，這次，帶著一些陰鶩凄厲的瀕死的寒冷。

    它們不再是消沉的、沮喪的、沒有前途的、郁郁不能得志的晦暗和寒冷了。

    它們現(xiàn)在是比這更深的、死亡的晦暗和寒冷。

    它們像垂死的恒星變成白矮星那樣，絕望地在畫布上進行著最后的閃爍和最后的燃燒。

    我的心情重新變得壓抑了起來。

    （三）

    我邁著沉重的步子繼續(xù)向前移動，轉(zhuǎn)過一個彎，迎面看到了一張沒有胡子的男人的臉，在畫框和英文的簡短明里盯視著我。

    我不用看明就知道，這就是快要死了的凡高。這就是你進來時所的，凡高最后的《自畫像》。

    他臉上的每塊肌肉都緊緊地繃著，他的眼神里透露出極端的恐懼和緊張。

    他隔著玻璃框孤注一擲地看著我。

    我看到許多的烏鴉在他的身后追逐飛舞。

    一些巨大的黑色的翅膀在所有的天際張開了。死神的狩獵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開始了。

    當我在他的這種逼視下開始不由自主地倒退的時候，我一下子撞到了你的身上。

    然后，我看到你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動了，你背對著我，站在那里，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的撞擊。

    你已經(jīng)被對面那幅畫里的什么東西所奪取，你已經(jīng)不在展廳里了，你已經(jīng)在另外的時間里。

    我跟隨著你的眼光朝對面的展板上看去。

    我看到了凡高的代表作，1889年他在圣雷米的一家瘋?cè)瞬≡豪锂嬒碌模瑑r值連城的傳世名作：《星月夜》。

    一輪橙黃色的明月。無數(shù)高旋轉(zhuǎn)的耀眼的光團。所有的景物像海浪一樣地翻卷和動蕩。所有的輪廓都像是跳蕩的黑色火舌。整個畫面被洶涌、動蕩的激流所吞噬。

    我身不由己地被那個狂亂的畫面抓了進去。

    （四）

    你呆呆地站在那畫面的前面。

    你被畫面里的什么東西凝固住了。你被牢牢地粘住，無法動彈。

    我看到你沒有任何反應(yīng)地站在那幅畫的面前。你的魂魄都不在了。你當時的樣子是那么非同尋常，你一下子就把我嚇住了。

    我站在你的身邊看著你，我一點聲音也不敢出來。

    我當時覺得，如果我弄出什么動靜把你驚醒過來的話，你一定會覺得受不了的。你一定會出事的！

    我就這樣屏聲靜氣地站在那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你。

    我的心里充滿了擔憂、震驚、無助和憐惜。

    我一邊祈禱著天上的神明，一邊熱切地等待著你自己，等你從那個夢里慢慢蘇醒。

    那天，我們的畫展參觀就到那里結(jié)束了。

    你沒能再繼續(xù)看下去。

    （五）

    你在夢游般的狀態(tài)下迷迷糊糊地認出了我，你迷迷糊糊地記起了畫展的事情，你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大廳。

    你已經(jīng)忘記了需要回避熟人這件事情，你也不自己的自行車停在哪里了。你不記得要尋找它的位置，也不記得自己的車鑰匙放在哪里了。你不記得要伸手摸索著尋找它。

    你站在你的自行車面前呆。你含混地點頭，表示你聽到了我的聲音。但你顯然不知道我的都是什么意思。

    你把我找到的鑰匙拿在手里，你忘記了鎖的位置和開鎖的方式。

    你好不容易打開車鎖的時候，你突然連人帶車傾倒了下去。

    如果不是你能地扶住了身邊的電線桿，你一定會摔得很重。

    你就扶著那根電線桿站在那里，你沒有聽到自行車怦然倒地的聲音，也沒有聽到我在你身邊出的驚叫。(未完待續(xù)。)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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