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三天，我在訓練場地見到了來看望你的劉雯麗。  當時我不知道她是為什么來的。

    她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個保溫筒。

    她對你：“鄉下親戚過來，帶了兩只老母雞，已經殺了的，也不能放。”

    她：“我家人少，吃不了這么多，帶一點過來，你也嘗一口吧。”

    你從來沒有對她過那只黑母雞的故事。

    你打開保溫筒看了一看。里面的雞頭翻著白眼。你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你努力把沖上來的酸澀壓制下去。你拿起勺子，遲疑了一下。

    劉雯麗：“香不香啊？我做的。怕太油膩了不好消化，我用紗布把里面油星都過濾了，一共濾了五次，現在這湯應該是比較清淡了。”

    你聽了她的話，就不再遲疑了。

    劉雯麗看著你用保溫筒里面的碗喝了兩碗湯，深感欣慰。她：“剩下的你帶回去吃吧。就著這湯，下點面條，晚上就不用自己做菜了。”

    你：“味道很好，你手藝棒極了。果然很清淡，只有鮮味，沒有一點油腥味。”

    劉雯麗看著你，笑了笑，但她的眼淚出現在眼眶里了。

    當她離開的時候，在走廊里遇到了我。

    她和我打了個招呼。

    我問她：“雯麗姐，你眼睛怎么腫了？”

    她：“因為你們指導前天請我看的電影太感人了，害得我一邊看一邊哭。我回家以后啊，一想那個情節，就還是忍不住要哭。”

    她：“你我傻不傻啊。結果就這樣把眼睛哭腫了，到現在都還難看著呢。”

    她：“這種片子真是不能看。幸好你還沒有成年，不能看。”

    她：“有些片子，還是不要知道情節，比較好。”

    那天，我目送著劉雯麗走了出去。

    她真的是因為看電影而哭的嗎？我覺得不太像。你們之間，生了什么呢？

    （二）

    訓練之后，我看著你。

    我：“你現在喝雞湯了？”

    你一邊收拾著桌子上的東西，一邊：“人總是會改變的吧。難為她那么有心，為了做這筒湯，她起碼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吧。不能讓她覺得心意被辜負了。”

    你：“而且，我剛剛覺得特別餓，所以，就沒那么多講究了。”

    我：“又沒吃早飯和午飯嗎？”

    你看了我一下，你低頭：“吃了一點。”

    我：“以前你讓我答應過你一件事情，還記得嗎？”

    你：“記得。我讓你從此不要餓著自己，不要再因此而在我面前暈倒了。”

    我：“現在，也請你為我做到吧。飲食要規律，胃才不會覺得難受啊。是不規律，就是容易反胃。”

    你：“對不起。我知道了，我會飲食規律的。”

    你再次：“放心，我會做到的。”

    （三）

    《金環蝕》這個名字從此就被我記住了。

    在我思念你的日子里，這個名字常常縈繞在我的心頭。

    在你死后第三年，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在當地一家電影制片廠的片庫里托人找到了《金環蝕》的片子并且看了一遍。

    為了獲得這種專場放映的待遇，我分文不取地為他們打了半年的案頭零工。

    它的情節還是很不錯的，也能讓人感動，但是，好像沒有那種能讓人感動到哭腫眼睛，兩三天還不消腫的魅力。

    我看完片子之后，在那里的一片漆黑中獨自坐了分鐘才能起身離開。

    無數記憶的亂麻纏繞著我。

    我的一生就總是這樣的。

    當重要的事情生的時候，我總是在事后才知道的。

    我總是生活在和你不同的時間里。

    當我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灰飛煙滅很久很久了。

    （四）

    你提著劉雯麗的保溫筒回到住處。

    你從里面撈起雞的尸體。你看著它佝僂的身體和爪子，翻白的眼睛。你找了個紙盒，把它裝起來。

    你把保溫桶里的雞湯倒了。

    你拿了一把鐵鏟，提著紙盒下樓去，在附近的樹林里找了個地方，挖了一個坑，把紙盒埋了下去。

    你重新把浮土蓋好，用鐵鏟把土壓緊。

    你深知，不久之后，你也將被如是掩埋，消失于大地之中。

    所有的生命，都是生死之間的囚徒，最后，都會殊途同歸的。

    （五）

    我總是面向一個“你”在抒情。

    是啊。我總是在面向你的。就像面對我精神生命真正的源頭。我靈魂自覺的開始。我心靈審視的端。

    你不是一種工具，也不是一種代指，你也不是一種象征。你就是一個曾經存在過的、活生生的生命。

    你曾和我呼吸一樣的空氣，和我享受一樣的陽光，你曾和我分擔同樣的煩惱，你也曾和我分享同樣的欣喜。

    在我進入青春之前，生命里最黯淡的時刻，最困惑的時刻，最煩惱的時候，最陰暗的時刻，你是那個陪伴我同行的人，你是那個照亮我道路的人。你是那個用行動用溫暖讓我看到生命意義和價值的人，你也是那個用忍耐用死亡指引我同時看到生命的無意義和無價值的人。

    你還是那個在你生命的最后時間里，在你消亡之前巨大的痛苦里，試圖用你已經很微弱的生命，告訴我，生命之外另有宏闊的天地，告訴我生活之外另有更深邃的真理的人。

    你同時也是那個在死亡之前，給我留下許多救生繩索的人。

    你給我留下了高雄這樣的兄長和朋友的守護，你給我留下對寫作的堅持不棄，你給我留下很多的書籍和藝術，你給我留下許多有關你的記憶，你還給我留下你一生的部財富，雖然你當時的財富并不是很多。

    你在生前就對我了很多你想在死后讓我聽到的話。你知道我會記住它們，并且會在今后沒有你的歲月里，反復地回想和品味它們。然后，我的痛苦就會因此而減輕，我就會來理解你的意圖。

    你就是這樣使用你比我年長11歲的智慧和力量來幫助和引領我的。

    是的，我就是在這樣的引領中，在這樣了死亡的引領當中，在這樣逆轉了時間的引領當中，逐漸地長大的。

    我就是在不斷追念你，和不斷理解你的過程中長大的。

    那就是一個追隨和現你的過程。

    我就是在這樣的過程里，逐漸達到了和你一樣的年齡。

    這書，就是對這個過程的記錄。

    它是為你而寫的，也為所有的生命而寫。

    真誠希望所有的生命，都能有朝一日，遇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啟蒙者，這樣的引路人，指引給他們，那條生死的、甘露般的道路，讓他們放棄拒絕和疑慮，跟隨著向導，邁步前行。(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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