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醫院的院子里遇到高雄。
他的目光盯在我手里的書上。
他問：“這是什么書？”
我把書遞給高雄。他看了看封面。他：“你指導，他在看？”
我搖頭：“他讓我看的。”
高雄把書略微前后翻了一下。他：“他讓你數數，書里一共死了多少人吧？”
我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他。我：“你怎么會知道？”
高雄把書還給我。
他：“他很愛你。他對你的愛，是你這個年齡還不能完體會和理解的。”
他：“年歲長，你能深刻地了解到，他是怎樣地愛著你。”
我看著高雄。
他拍了拍我肩膀，：“回去吧，幸運的女孩，希望你能了解自己的幸運，而不要總是關注自己的不幸。”
他：“我也上去看看他。”
我目送著高雄，依然在驚訝他為什么會知道你讓我數死亡的人數。
他走到來步開外，突然又回過頭來，他：“告訴你，這書里一共死了11多人。”
他對我咧嘴笑笑，：“不信，你可以自己數。”
他：“我是一流的閱讀者。我是很有文化的那種人。不要因為我勇勐剽悍，就隨意輕視我的靈魂。”
（二）
“心心，你來了？”
“嗯，你今天覺得怎么樣？”
“挺好的，好幾天都沒有疼過了。吃東西也還可以。我覺得再過幾天就能出院了。你們的寒假訓練已經開始了吧。”
“嗯，已經開始兩三天了。大家都很想你。汪指導真是忙得焦頭爛額。”
“我知道。我很快就能回去幫他了。快過年了，他也找不到替手的人。”
“所以，他這幾天都沒法過來看你了。”
“嫂子每天都有過來給我送好吃的。我這一生病，可是給他兩口子添了好多麻煩。我跟嫂子過幾次，我就吃醫院訂的飯就可以了。可她死活不同意，胃病最要食養，醫院的營養餐，雖是營養餐，但又怎么比得過家里精心制作的飯菜呢。”
“汪指導和師母真是太好了。”
我們在一起感慨著，深深地感恩。
（三）
“心心，上次那書看完了嗎？”
我從書包里拿出那書，重新在你枕邊放好。
我：“我數好了。從頭到尾，一共死了11多人。（果然如高雄所，是11多人，難道他真的數過？他看書的時候沒事數死人做什么呢？我對他頗為好奇。）事實上，里面寫到的每一個人，最后都死了。”
你：“你看，心心，這就是文學，這也就是史。它的意義就是告訴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會死的。”
我：“所以？”
你：“所以，我們何能期望親愛的人不死？何能期望他一直活著？何能期望他只有在我們準備好的時候才會死？”
我看著你。我低頭：“那，怎么辦呢？”
你：“我們只能期望自己，只能期望自己時刻都準備好。只能期望自己，隨時都準備好和一切告別。和所愛的人，所愛的世界，和所愛的身體，和所有的觀點，所有的情緒，所有的感受，和，最愛的自己，隨時永別。”
你：“就像驚嘆于我的出現一樣，你也可以同樣地驚嘆于我的消失。它們都是很神奇的風景。是吧？就像我們坐火車時，車窗前風景的出現，和風景在車窗里的消失，它們原是一樣的。告訴我，你會為了前面的風景出現在車窗里而欣喜若狂嗎？又會為了風景從車窗里消失而悲痛欲絕嗎？”
你拉過我的手。
你：“心心，再堅強一點，再勇敢一點。不要顫栗于我的出現，也不要恐懼我的消失。要泰然地看著我出現，泰然地看著我消失。”
你：“巋然不動，才是你能給我的，最深的愛，最有力的援救。”
（四）
我：“為什么命運總是這樣殘酷？”
你：“那是為了幫助我們。如果我們永遠舒舒服服，一帆風順，我們內心的力量，就永遠不會增長。我們就無法變得更強。”
你：“世界是混亂，就能測試出我們內心安祥寧靜的程度。在一個和平安靜的天堂，內心保持寧靜，那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但在一個充滿不測痛苦和打擊世界上，就不是那么容易做到。沒有這樣的世界的測試，我們就無法知道自己的安定到了什么程度了。”
（五）
“你讓她看了那書嗎？”高雄問你。
你點頭。
高雄問：“她真的數了里面死去的人數？”
你點頭。你：“她真的數了。”
高雄：“她明白你讓她數那數字的意思嗎？她還是個女孩。人在年輕的時候，對死亡總是不太有感覺，缺乏切膚之痛。”
你：“我想她明白。她也很有切膚之痛。”
高雄：“女人總是更脆弱。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當得起你的如此深愛，當得起這樣直面真實的愛護。”
你：“心心她能當得起來。如果你看過她如何沉默著向那些追趕黑甲騎士的追兵開槍，如果你看過她如何拔掉針頭，在一片漆黑中，獨自爬下二樓的排水管。”
高雄：“她很特別。雖然接觸不多，但我有個直覺，她內心來就很有力量。我以為這次她會驚惶崩潰，可她雖然悲傷，但卻沒有。她竟然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考出那樣的成績，每一門，都接近完美。”
你：“是的。但是她常常不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常常用不到自己的力量。”
你：“愛護她的最好方式，就是讓她看到真實，而不是用溫存遮擋她的眼睛，令她在真實顯現的時候猝不及防。”
你：“讓她有力量，比讓她高興更重要。”
高雄：“沒錯。我也是這么想的。”
（六）
“你讓我借的這書，我幫你帶來了。這書很少有人知道。”高雄從皮衣口袋里拿出一書。
他：“我去了省圖書館，在那里翻抽屜檢索了很久的卡片，才終于找到。”
他：“你看這紙袋里的借閱卡，幾乎沒有什么人借閱過。它差不多還是新的。”
你：“謝謝，費心了。”
你接過那書，書的封面是深藍色的，上面畫了一只大象的龐大骨骼，引人注目的長長的彎曲的象牙，直刺畫面外，奪人眼目。旁邊寫著白色字體的書名：《象冢》。
高雄在你床邊坐了下來。
他：“這書很好看嗎？”
你：“嗯。我時候很喜歡看的一書。是一頭英勇的大象，在面對獵人的圍獵時，犧牲了自己，保護了象群中的母象和象。寫它生命中的最后時光，如何冷靜地面對重傷的痛苦，如何平靜地面對自己的死亡。它最后訣別了一切眷屬，從容地獨自走向象冢，那是千百年來，所有大象共同的歸宿。它會像以前所有的大象那樣，在那里，安靜地獨自迎接生命的結束。”
你：“這是時候第一讓我讀得熱淚盈眶的書。”
你：“這些天，我常常閉上眼睛，就想起它。很想再讀一遍。”
你：“想不到還能借到。我還以為年代久遠，現在已經找不到這書了呢。”
高雄：“只要你想要看，我天涯海角的，也會幫你去找來。一書而已，又不是一座金山。”
你看著高雄，溫暖地笑笑。你：“很多人會有你這樣的能力。但不一定會是你這樣好的朋友。”
你：“死亡是自然之事，我并不懼怕。可是，如果有可能的話，真的，我不太喜歡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去。”
高雄：“我也是。不喜歡。”
高雄：“獨自死去，避開人群，更加高貴，更有尊嚴。”
你：“比較靜美。”
你看著那書，你笑笑，：“可惜，恐怕我沒有這樣的福氣。”
后來，我從高雄那里，聽了這段對話。
你那時就已經知道，你將會在眾目睽睽下死去嗎？
就連一個安靜圣潔的最后，你也無緣擁有嗎？
我深哀慟。(未完待續。。)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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