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傳已久的布朗先生，終于來到了我們學(xué)校。
那是一個周二的下午。
那天下午，徐師傅的車接你到了學(xué)校。柴老師陪著你過來，你們到體育教研室看望了一下大家，隨后你就去了醫(yī)務(wù)室，在那邊吸氧。
過了一會兒，成校長、教導(dǎo)處主任和汪指導(dǎo)一起來到了醫(yī)務(wù)室。
你正躺在床上，抱著一個氧氣枕吸氧，看到他們進來，就從床上支撐起來，要翻身坐起來。
成校長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來，一把按住你，連聲：“不要起來，不要起來，就這樣好好躺著休息，節(jié)省體力啊。”
他看了看你的青臉色和蠟白的嘴唇，滿懷歉疚地：“哎呀，真是對不起啊，為了布朗先生來訪的事情，還要麻煩到你，讓你推遲回家，辛苦一趟。真是太感謝你了！”
你：“沒什么，校長您別客氣，這是我應(yīng)該為學(xué)校做的，是分之事。舉手之勞而已。這些年學(xué)校一直對我很關(guān)照，我生病這么久，大家對我都很照顧�！�
汪指導(dǎo)看著你有點氣喘地著這些話，心里又是一陣內(nèi)疚。他低下頭去。
成校長：“你感覺怎么樣？要是覺得不舒服，千萬不要顧忌啊，絕對不要有任何勉強自己的地方。布朗先生的事情雖然重要，但是，你的身體更為重要啊。”
你：“沒問題，我這幾天感覺還好。”
成校長：“所謂上班，也就是做個樣子。一會兒布朗先生來了呢，你只負責(zé)站起來和他寒暄幾句，認識一下就可以了。今天就沒有事情了。到安排比賽的那天，比賽前學(xué)校會派車去接你過來，直接到靶場，你打1槍，和他切磋一下，點到即止就可以了。然后，你就可以安心休養(yǎng)了，車票學(xué)校都幫你改簽好了�！�
你：“謝謝校長。”
成校長：“老汪，你好好安排一下，千萬不要讓他累著啊，萬事都心，安第一�！�
汪指導(dǎo)點頭，：“我會安排好的�！�
你對汪指導(dǎo)：“比賽前一天，我想再到靶場適應(yīng)一下�！�
汪指導(dǎo)：“多來一次，你身體沒有問題嗎？”
你：“我沒事。太久沒有在場地了，太久沒怎么碰槍，感覺心里有點沒底。”
汪指導(dǎo)看著你。他體會到你的意思。你想要再多一次和我相見的機會。
他默然點頭，：“好的，我來接你�！�
成校長：“我現(xiàn)在要帶老汪去門口迎接布朗先生了，他們一家一會兒就要到了。柴啊，你在這里陪著他好好休息，我們打電話過來，你再陪他去操場等著�！�
他又對你：“如果你感覺不好，就在體育教研室見他，也是一樣的�！�
你：“我還好，一會兒還是去操場等著他吧。”
成校長在你肩上拍了一下，：“太感謝了！那，我們一會兒再見啦�！�
（二）
那天下午的訓(xùn)練安排，是校內(nèi)體能訓(xùn)練。
你病假后給我們班代課的伍老師領(lǐng)著我們在沙坑邊集合時，我看到柴老師陪著你從教學(xué)樓方向慢慢走了過來。
你看上去氣色還好，只是顯得有些疲倦，你走得比較慢，柴老師在旁邊一直心翼翼地看著你，不時地攙扶你一下，而你對他話，好像是表示你自己可以走過來，不需要攙扶。
我和大家一起，看著你慢慢地走到了沙坑邊。這3多米的距離，對你來，顯然是很不容易的。你站在沙坑前看著我們，渾身虛汗地喘著氣，一時不能話，只能對我們勉力笑笑，表示致意。
大家看著你過來，不約而同地向你問好。在一片“指導(dǎo)好”的聲浪中，柴老師搬過來一張椅子，讓你坐在沙坑旁邊。
你的目光投向我。
我們默默地彼此凝視著。
你坐下剛剛喘勻了這口氣，我們就看到一行人出現(xiàn)在操場上。在他們當中，我們看到了在校長陪同之下的美國人布朗。
這位頭銀白、身材魁梧的男子不是一個人到達的。陪同他一起到來的，還有他的家眷：他年輕的第三任妻子和他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女兒。
他們站在操場的中央指指點點，校長似乎在向他介紹各棟建筑的歷史及展規(guī)劃。
應(yīng)該，布朗一家都很醒目。無論是布朗人的高大魁梧、服裝考究還是布朗夫人的明艷美貌、香氣襲人，不過，最讓人過目不忘的，還是那個蹦蹦跳跳地跟隨在布朗夫婦左右的女孩。
那是我一生里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她的可愛與美麗令所有的言辭失去光澤，最終只能簡單地用“天使”兩個字來加以形容。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想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很快，大家的目光就都聚集在這個女孩的身上不能離開。
當我把目光從布朗一家身上收回來，重新看向你的時候，我現(xiàn)你也在看那個女孩。你看得有點出神。你有點忘記周圍的事情。你的眼光有點定定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神情。
就在你有點出神，而我為你的走神而走神的時候，校長一行引領(lǐng)著布朗一家向我們的方向走了過來。
一剎那，我突然感覺到你心里起了一陣短暫的緊張。你好像突然面對強光的直射一樣地，能地想要回避。
但只有一秒鐘的時間，你就壓制了內(nèi)心的這種波動。你恢復(fù)了鎮(zhèn)靜。
你在柴老師的幫助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站在那里，等候他們走來。
（三）
當布朗一家走到我們面前的時候，隊伍里再次出一陣很輕微的贊嘆之聲。
這雖然是有點不守紀律的，但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可以理解的。
這陣輕微的贊嘆是每個人見到那個8歲的女孩時都會從內(nèi)心出的。因為她實在是太漂亮了。
現(xiàn)在，我和她相隔不過三四米的距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栗色的頭卷曲著披在肩頭，頭的左右兩邊分別編了一條辮子，辮子上扎著粉紅色的綢帶條，她的嘴唇薄而紅潤，微笑的時候有一種柔和的光輝浮現(xiàn)，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襯托出鼻梁的高挺。
最勾魂攝魄的所在，還是她的一雙眼睛。藍得像夏威夷最美麗的淺灣中的海水，又深邃又靈動，純凈澄明，沒有一點雜質(zhì)。當她用這樣的眼睛注視某人時，那真是煙波浩淼，氣象萬千，變幻流動，令人心神搖動。
我是女孩，她也是女孩，我看她尚有這樣的感覺，可以想象，當她用這樣的眼神注視某個男人時，會在這人的靈魂當中掀起何等的風(fēng)暴。
這幾乎是不能用人力來控制的。就像一個人突然看到天使在面前顯現(xiàn)，忍不住就要屈膝下跪一樣。
這里面有很深刻的能的力量，源自我們所不了解的蒼茫。
在校長為你和布朗做介紹的時候，我一直在看這個女孩。
這個剛才一直在不斷嘗試單獨行動，脫離隊伍的女孩，好像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她停止了那種精力旺盛的蹦蹦跳跳和東張西望，不再在她父親的膝蓋上纏繞抱絆，不再試圖弄皺她繼母的裙擺。她依偎在父親的腿邊，眼里露出一種高度的專注。
我忍不住順著她注視的方向看了過去。
然后，我大吃一驚。我很確信，她是在盯住你看！
她看你的眼光是如此的專注，專注到了犀利如劍的程度，那里面一定帶著很高的能量，以致于你一下子就感覺到了。
你當時雖然看著布朗，但你的神情就好像突然被斜刺里開亮的一束強光很逼近地照射著一樣，你眼睛周圍的肌肉輕微地動了一下。你心里再次涌起想要轉(zhuǎn)身躲避的強烈沖動。但你卻好像被一根很長的釘子釘在那里了。你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閃避開來。你被迫停留在這束強光的照射之下。任由這光線直射瞳孔。
我聽到你心里的一扇窗戶出玻璃碎裂的聲音。那雙眼睛的注視擊碎了你的什么屏障或者防御，一直進入了你很深的意識里。而這種屏障或者防御，正是你一直想要自我突破，但卻從來沒有做到過的。
你顯然也感覺到了這種內(nèi)部被入侵的崩陷，這影響了你對布朗的注意力。
因此，當布朗上下打量著你，向你熱情地伸出手來，并且贊嘆你的年輕和氣質(zhì)時，你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你間隔了大約兩三秒鐘才意識到布朗已經(jīng)對你話了。你回過神來，和布朗握了握手，并且向他表示問候和歡迎。
當布朗現(xiàn)你還能用英語話的時候，他再次感到驚奇。于是，他繼續(xù)詢問你的履歷，但你似乎沒有聽到。
看到校長的眼神變得有點堅硬起來，教導(dǎo)主任很及時地接過了布朗的問題，并且開始替你回答。他銜接得很自然，布朗沒覺得有什么明顯的空白，因此也就避免了尷尬。
（四）
夾在女孩安靜的注視與你的走神之間，我來強烈地感覺到你心里的動蕩。
你內(nèi)心的波動程度，就好像那天晚上你在草坪上捉到想要逃走的我，并且狠狠打了我一個耳光的那一刻一樣，甚至，還要過那個，也許，那種震動，類同你在紙上看到我畫出來的護身符圖案的時刻。
這是你很少有的心亂的時刻。
相對于你一直以來的平靜而言，你現(xiàn)在不止是心神不寧，你簡直可以是有點失魂落魄。
我就這樣，站在你們中間，看著她心湖里的凍結(jié)和你心湖里的波浪。
很多人看到你和女孩的見面。但他們并沒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不同的眼里有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心會有不同的解讀。
那天，只有我，或者還有你自己，在這個平常的見面寒暄的景象下面，看到了一個正在形成的巨大漩渦。它的生成是如此驚心動魄，力量是如此無堅不摧，范圍是如此浩瀚而巨大，如果要加以形容，或者可以形容為：一個范圍是紐約市1倍大的高漩流，深度從洋面直達馬里亞納海溝。
但是，就算突破事物的表象，能看到下面潛藏的渦流，又能如之奈何呢？
以我的血肉之軀、女流之力，怎樣去與這種千秋萬載的古老力量抗衡呢？
就像不能阻止冬天取代秋天，就像不能阻止太陽東升西落，就像不能阻止年華老去，就像不能阻止滄海桑田。
當時，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那顆釘住你不能逃避的釘子并不來自外界。它是來自你自己的。
是你自己身上的某種力量強迫你自己不可逃避。
是你自己在命令你自己面對著你不愿意面對的強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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