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著他手里杯中剩下的馬丁尼。rg

    我：“你現在不該喝這個了。酒是傷肝的。”

    逸晨先生：“最后一杯吧。以后，我會受持出家戒律，永生永世都不再碰有酒精的飲料。這最后一杯，是專門陪你的。算是和你告別，也和過去的人生告別。”

    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了上來。

    我：“就算是出家，又何必去那么遠呢？大陸也有很多寺院，日也有。至少，我們還可以來看看你。”

    逸晨先生：“我就是不想經常有人去看我。我在大陸和日的熟人都太多了。我不想把寺院變成會客室。”

    他：“我和宗通寺也特別有緣分，應該是此生之前，就有過密切的關系。那里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格外熟悉。我在那里，感覺到非常心安。我第一次進入寺院，心里就油然而生強烈的愿望：我應該在此剃度出家，接受出家人的戒律和袈裟。”

    我：“也不想要我和你兒子去看望你嗎？”

    逸晨：“看望又有什么用呢。我更希望的是，你們也能斷然放下這世間的種種瑣事，專注于解決生命中的根問題。如果你們也能如此，就是對我最好的陪伴和安慰。”

    我：“你舍得下兒子？”

    逸晨先生：“臨終的時候，一切難分難舍，都帶不走。舍得舍不得，早晚都要離散分手。”

    他：“孩子如今也大了，做攝影師也做得不錯，完可以獨立謀生，不再需要我的撫養了。”

    他的兒子的確很有攝影天賦，這些年跟著逸晨學習，頗得逸晨先生的真傳，無論是拍風景，還是人物，還是新聞照片，都已經在攝影界嶄露頭角，成為叱咤風云的大腕，應該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梁太太剛過身不久，你又這樣離開，他是個內心敏感而溫柔的孩子。也許，會不太理解這件事情。”

    我：“他需要你的父愛。我想，他希望在你的最后時刻，能在你身邊盡到人子之孝。”

    逸晨先生：“總有一天，他會明白他父親的選擇的。正是他母親的離開，還有這個體檢結果，強烈地警醒了我，再沉湎父子情愛，當斷不斷，這一生，就又這樣倏忽虛度了。”

    我：“要是他去那邊找你呢。我覺得他會去的。”

    逸晨先生：“走之前，我會和他好好談談。就算他去了那邊，可能也找不到我。因為，我會跟著宗通寺那些新剃度的比丘，到森林中的傳統閉關中心去。”

    我擔心地：“是我們之前看過的那種閉關中心嗎？在密林中一個人獨住，和周圍的村莊距離都很遠，衣食住行一切都要自己張羅，很難和外面聯絡？”

    逸晨先生：“是的。就是那種。也可能閉關不在泰國境內，可能在緬甸或者柬埔寨的哪里。”

    “啊？”我著急道：“那怎么行？你現在的身體情況，一個人在深山老林里，還那么艱苦，那么勞乏，怎么可以？萬一有事，都沒辦法呼救！”

    逸晨先生：“我感覺還好。我會根據身體狀況來決定的。寺院也會考慮到我的身體情況，為我安排合適的地點。你不用擔心。”

    他：“心心，生死之間，什么救助都只能茍延殘喘于一時，要超生死，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救護，都是自己。”

    他：“森林里的空氣很新鮮，食物富有營養而且天然無毒害無添加，適當的勞作也有益于身心，禪修停止了大量的胡思亂想和身體盲動，也會節省很多能量消耗。這絕對比在醫院接受化學毒藥和放射線的身心戮害要健康得多。”

    他：“我會健健康康地從禪修中心回來的。不會死在森林里。”

    我默然了一會兒，：“好吧。如果這符合你的心愿，那我永遠支持你的。”

    （二）

    我：“搭檔了這么多年，你這突然一走，我還真是很不習慣。就好像缺了一條臂膀一樣，也許，還加上半邊心臟。”

    逸晨先生：“他們會給你安排新的搭檔的。我已經跟他們了，希望他們根據你的寫作特點，精心為你選一個心有靈犀的新搭檔。”

    我：“心有靈犀要靠緣分的，有時候，一生也就只有一遭。”

    逸晨先生：“相處久了，共鳴來深刻，也就慢慢默契了。我們也并不是一開始就能配合得這么好。”

    我：“是你引領我進入文學創作之門的，這么多年，給了我無數的言傳身教，我的所有作品，都永久打上了你的痕跡。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們搭檔的這些歲月。”

    逸晨先生：“文學也好，藝術也好，可以幫助我們把生命中的痛苦和煩惱，通過寄情和歌詠的方式來淡化，或者讓它升華為美學欣賞。但是，你要清楚地知道，心心，這些都只是緩兵之計，都只是止痛藥、麻痹藥物，雖然會感覺好一點，然而并不能從根上解決煩惱痛苦不斷產生的問題。要從根上解決問題，一定要親自去探明生命痛苦的真相，親自去找到它的成因，這樣，才能徹底破解掉它。”

    逸晨先生：“心心，不要覺得現在還年輕，這些事情可以等到老了再去做，等到Ann長大。那只是我們一廂情愿的一種假設。以后的事情，我們誰都不知道。我們唯一可以把握的，就是現在。我們可以決定現在要做什么。就這一點，是我們可以自己決定的。”

    我：“我明白你的希望。我會好好考慮的。就算每天都在工作，都在撫養孩子，我也絕不會放松修學。我會和你在這里一樣，每天都努力地完成定課，完成學習計劃。不會讓任何一天空過。”

    逸晨點頭，：“好。期待看到你的進步和成就。”

    我們再次碰了一下杯。

    逸晨把酒杯里剩余的一點馬丁尼酒都喝完了。

    他把杯底傾斜了一下，亮給我看。

    他笑著：“世俗生活，就此完結。杯干盞盡，無有殘留。夙愿得償，快哉快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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