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離騷》“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rg《孔雀東南飛》焦仲卿與劉蘭芝“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尸長留”。姜夔《揚州慢》“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想來古時，黃昏都與悲傷、別離甚至死亡脫不了干系。換句王波的話“古今無不同”。

    大清宣統(tǒng)元年，西歷199年，暮春。又一個帝國的黃昏，煎餅果子般的落日，穿過衰敗的華北平原，照著天津衛(wèi)德租界，德意志帝國的黑、白、紅三色國旗獵獵飄揚。威廉二世學的課堂，來自普魯士柯尼斯堡女老師，在黑板上寫出“dieDaeerung”，這是德語的“黃昏”。

    “你是誰？”

    仇庚坐在課桌后，眺望窗外刺眼的夕陽。海河上波光粼粼，盡是帆船與汽艇穿梭。每逢黃昏，有那么一炷香的工夫，他會神游太虛，問自己這道難解的命題？若他已年逾古稀，飽讀詩書，或老僧入定，倒也不稀奇，可他是個乳臭未干的孩，虛齡尚不滿十歲。仇庚下意識地搔了搔胳膊。前些天，家里剛請德國大夫上門，給他種了牛痘，留了個的痘疤。

    “Matthias！”

    老師在叫仇庚的德語名字“馬蒂亞斯”，警告其上課不要開差。這所學校以當今德國皇帝命名，課堂里一半德國孩子，一半中國孩子，清一色男生。仇庚的學習成績，竟是班最好的。秉承德國人的工匠精神，學校里開有機械課，任何機器的零部件，到了仇庚的手里，都能玩出新的花樣，或變廢鐵為利器，讓魯爾區(qū)來的機械老師父都嘖嘖稱奇。威廉二世學的校長是海德堡大學的博士，兼任德租界工部局副總裁，也頗看重這子，承諾未來資助Matthias去德國留學。

    下課鈴聲響起，他抓起書包飛奔出學校，腦后細長的辮子，貓尾巴似的飛著。幾個中國同學招呼他，要不要去看拉洋片？仇庚笑著搖頭：“你們要跟我下象棋嗎？”結(jié)果無人敢應(yīng)，因為他自七歲起，下象棋就再也沒有輸過。平日里，德國同學極少與中國同學往來，雙方各自按種族抱團，仇庚卻獨來獨往。他唯一要好的同學，是個叫赫爾曼的金發(fā)男孩，兩人經(jīng)常一塊兒下國際象棋。

    當他跑過威廉街——這里矗立著一尊德皇銅像，站崗的德國兵看到中國男孩的辮子，大聲嘲笑了一句，仇庚立時回罵“Arshlh！”這是從德國同學嘴里聽來的臟話，意思是渾蛋。德國兵驚呆了，頭一回有中國孩用德語罵他。

    天津德租界范圍，在現(xiàn)在的河西區(qū)大營門街道和下瓦房街道，而今遺址蕩然無存，是后人新造的山寨洋房。天津乃是京畿門戶，華北通海要津，也是北洋大臣駐地。自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英國人就在天津圈了租界。其后法國、俄國、美國、日、意大利、奧匈帝國甚至比利時都在此建立了租界，天津成為北方最洋氣的城市。民國年間，谷崎潤一郎來天津旅行，驚嘆仿佛到了歐洲都會。

    九歲的仇庚沿著蜿蜒的海河一路跑。去年冬天，有只貓落入海河，眼看要淹死，他脫下棉襖扎入水中，冒死救起貓，自己凍得差點生了場大病。

    到家門口，天已擦黑。這是棟四合院的磚房，獨門獨戶，屋檐外有燕子筑巢，院里種滿了月季花。媽媽已做好晚餐，有庚愛吃的螃蟹和蟶子。

    爸爸仇德生摘了眼鏡，放下今天的德國報紙：“攝政王的弟弟載洵在德國考察海軍，還有人去考察君主立憲，這般王孫貴族哪能堪大任？”

    仇德生四十來歲，最早一批留德學生，回國后定居天津，供職于德意志銀行天津分行。去年，他受清廷外務(wù)部委托，將德意志帝國憲法文譯成漢文，以供預備立憲參考。

    兒子狼吞虎咽地吃好晚飯，突然插嘴：“爹爹，待我長大后，想做個海軍上將。”

    “你這孩子又瞎想了，攝政王一上臺就撤換袁世凱。如今能當上將軍的，不是皇族，就是滿人，哪輪得到你呢？”

    “爹爹，我想駕艨艟巨艦航行地球，直抵英、法、德、日、俄諸強門口，讓他們再也不敢拿艦炮指著中國的海岸線。”

    窗臺上有一艘無畏艦?zāi)绢^模型，庚親手雕出來的，惟妙惟肖，不遜于任何金屬模型。每次當他看到船模，哪怕只是學校里的船舶圖紙，眼前也會自動浮現(xiàn)波濤洶涌的大海，一艘輪船噴著黑煙乘風破浪，水線下的龍骨锃亮，船尾的螺旋槳飛轉(zhuǎn)，從排量到航速到鍋爐馬力乃至船身重心的位置，竟如同密密麻麻的報紙排版飛過大腦……

    “白日做夢！我看啊，中國還得再積貧積弱一百年！”仇德生點上一支卷煙，摸著兒子的額頭，“庚啊，你是我們仇家的獨生子，自古以來，獨子不當兵，沒人會要你的。”

    “爹爹，你我是庚子年出生的。我聽巷口拉車的張癩子，那一年，八國聯(lián)軍雇他推著獨輪車，從天津上京城運送糧食，他親眼看到洋鬼子濫殺無辜，一路上是老百姓的尸體，尤其是德國、日、俄國這三個國家的士兵最兇。我們學校的德國老師卻，這是文明對野蠻的懲罰，這真的是文明嗎？”

    聽到“庚子年”三個字，仇德生面色一變，拍桌子嚷道：“休得再提庚子年！不準再去找張癩子，他就是個滿嘴跑火車的大傻子！也別再議論老師過的話，莫誤了你的錦繡前程！”

    仇德生從沒罵過孩子，更不曾舍得打過。老婆過來勸阻，叫他消消氣，讓孩子快點吃飯。

    “我名字里不是有個‘庚’字嗎？”

    媽媽他生在庚子年，為了好養(yǎng)活，加個“”字，就如農(nóng)村孩子名狗蛋、二牛之類。仇德生不再話，看著窗外黑黑的夜，隱隱不安。

    “爹爹，對不起。”這孩子的情商與智商同樣了得，又來安慰生氣的父親，“我知道，庚子年是我家的忌諱。孩兒保證以后不再提了。”

    看著這個聰明的兒子，仇德生再度開顏，淡淡一笑：“無妨！爹爹這幾天工作也繁忙，就是在負責德意志銀行的庚子賠款結(jié)算。”

    “四億五千萬兩白銀的庚子賠款？平均每個中國人要賠一兩銀子的庚子賠款？”

    “這筆巨款要分三十九年還完，年息四厘，連帶利十億兩白銀！德國分到百分之二十，每年五百萬兩白銀，今年起轉(zhuǎn)到德意志銀行天津分行辦理，還得換算成德國馬克，再把白銀裝船運往德國，實在令人頭疼。”

    “五百萬兩白銀，那得多少錢啊？”

    “當年我在德國留學的時候，北洋水師的定遠號鐵甲艦的合同造價就是一百六十三萬兩白銀。”

    仇庚立即換算出了答案：“等于中國每年要賠償給德國三艘定遠艦！要是有人半道上劫了船，那豈不是要富可敵國了？”

    “兩年前，中國送往日的庚子賠款，由一艘日輪船承運，裝載一百萬兩白銀，從上海吳淞口啟航，卻在東海的中心失蹤了。船上有幾百名乘客，生死不明。有人是遇上了海盜，也有人是海難，甚至有人是船長監(jiān)守自盜。總之這樁大案發(fā)生后，各國都加強了對庚子賠款白銀運輸途中的保護。”

    “百萬白銀大案？聽起來就有意思，像是福爾摩斯的四個簽名的故事，也許是劫富濟貧的俠盜干的呢！”

    “休要胡言亂語，快去做作業(yè)吧！”

    仇庚了一聲“嗯”，腦中卻浮現(xiàn)出一艘滿載百萬白銀的幽靈船飄在海面上的一幕……

    家里已通了電燈，他在燈下做完功課，便到爸爸書房里翻起《三國演義》繡像。

    昨晚剛讀到第一百零四回“隕大星漢丞相歸天，見木像魏都督喪膽”。建興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于秋風五丈原——

    “是夜，天愁地慘，月色無光，孔明奄然歸天。”

    讀到此處，仇庚仿佛看到渭水河岸的黃土地，蒼茫夜空，一顆赤色大星隕落，未免心頭酸澀，鼻頭一塞，竟落下淚水來。

    這間四合院的大門外，響起清脆的叩門聲。

    長吁短嘆的仇德生，忐忑地打開門。夜色里站著個男人，雖穿藍綢大褂戴著禮帽，面相卻是個伙子，目光如匕首刺到仇德生臉上。后面還有兩個德租界的華人警察。

    來人出示證件：京城西路巡警總局探員葉克難，外加德租界工部局簽發(fā)的公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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