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時分,冬夜里最黑暗的時候,三個人影悄無聲息的出現(xiàn)在一片荒蕪陰森的山丘邊。rg四周是起伏不定大不一的墳頭,插著東倒西歪的爛幡,風(fēng)聲凄切,楚烏嘶鳴,讓人不寒而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是哪里?”赫然是山宗的聲音。
“亂葬崗!”
山宗猛然停下,顫悠悠的道:“左郎君,我怕鬼!”
另一個黑影正是左彣,道:“殺人都不怕,怕死人?”
“死人倒是不怕,怕鬼!”
第三個黑影噗嗤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是山氏的子孫,世代儒門,怎么,信這世間有鬼啊?”
“當(dāng)然!沒有鬼的話,儒家為什么重視祭祀?”山宗左右顧盼,低聲道:“論語‘祭鬼如鬼在,祭神如神在’,對于鬼神,圣人可是虔誠的很吶!”
鬼通歸,也就是祖宗的意思,孔子對鬼神向來比較矛盾,重視其價值,卻忽視其實體,或者認(rèn)為鬼神是虛無縹緲的存在,不應(yīng)該貫注太多的精力和時間去追逐。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忠信愛敬之至。在君子,以為人道,在百姓,以為鬼事!”黑影語帶譏嘲,道:“圣人定儒禮,是讓后世子孫懷念先人,不忘其。并不是認(rèn)為先人還存活在某個活人去不了的地方,所以君子只是盡人道,而愚民卻當(dāng)成了鬼!”
山宗喘了口氣,道:“何郎君,你的有理,但我還是怕!”
能夠有雅興在亂葬崗這樣的地方發(fā)表長篇大論的怪人,只有何濡了,他笑了笑,道:“你不是怕鬼,而是心中有鬼,所以膽氣不旺。日后少做點虧心事,養(yǎng)一養(yǎng)浩然正氣,自會鬼神不侵!”
山宗混跡在溟海盜里,多多少少做了點見不得人的事,午夜夢回,豈能真的無愧于心?他沒有反駁,也第一次體會到何濡的言辭如刀,忍不住反問道:“何郎君,你這一生,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嗎?”
“沒有!”
何濡回答的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的猶豫,道:“我為了一個終極目標(biāo)而活,所作所為,俯仰天地,或有愧于人,卻無悔于心!”
山宗無言以對,他不覺得真有人能夠做到如此坦然處世,可又不知道為什么相信何濡的話,一時思緒混雜,竟呆呆的站在原地,等左彣找到了墓穴,回頭叫喊,才驚醒過來。
“就是這里?”
“對,冬至的,左手三行第四個,上面插有木碑,碎石壘了一圈,跟旁邊的墳頭略顯差池。”
“既然找到了,那就挖吧!”
山宗拿著鐵鍤就要動手,何濡阻止了他,道:“從東南入手,那是生門,此人生前含怨氣而死,非生門難以平其恨。你從死門挖,當(dāng)心挖出一具厲鬼來!”
陰符術(shù)雖只有四相,卻包羅萬象,風(fēng)水八卦葬經(jīng)青烏,何濡都很是精通。山宗被他一嚇,身子都哆嗦起來,連著呸了三口,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墳?zāi)沟膬鐾翀杂踩玷F,幸好埋的不深,左彣和山宗又是武藝高強,挖了半個時辰就看到了尸體。沒有棺材,只是用竹席裹了扔了進去,時隔不久,尚未完腐爛,身上錯落的傷痕隱約可見。
“就是他?天師道的五百箓將?”山宗探著頭看了看,嫌棄的捂著鼻子,道:“好臭!”
“拉出來!”
左彣跳進去,托著竹席縱身躍出,平放在地上,道:“確是黃祁的尸體!”
何濡用事先準(zhǔn)備的布團塞了鼻子,戴上特制的手套,從頭到腳仔細(xì)檢驗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肢體殘缺和明顯的印記,道:“你身上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
山宗想了想,突然露出猥瑣的表情,道:“內(nèi)痔算不算?”
“咳……咳……”
左彣干咳了兩聲,轉(zhuǎn)過頭去,不敢看何濡的表情。何濡將黃祁的尸體翻了過來,查了下魄門,淡淡的道:“想治好嗎?”
山宗知道何濡神通廣大,不定真的可以治療此疾,狂喜道:“想,當(dāng)然想,郎君是不是有方子?”
“讀過莊子的列御寇嗎?妙方就在其中!”
山宗是儒門,從讀五經(jīng),對老莊不感興趣,一時難以明白何濡的意思,追著問了幾句,不得要領(lǐng),尋思著等會回去,立刻找書來讀一讀。
左彣瞧何濡驗的認(rèn)真,不放過一處可疑的地方,忍不住問道:“那個……那個內(nèi)痔沒影響的吧?朱凌波又不可能知道……”
“那可未必!他們兩人朝夕相處這么多天,不定什么時候山宗露出過破綻卻不自知!既然要以偽亂真,必須從細(xì)節(jié)著手,不露出一點破綻!”
何濡指著胸口,道:“來,這里砍一劍!”
左彣依言施為,山宗摸摸胸口,道:“我這也得挨一劍?”
“當(dāng)然!”
何濡摘下手套,點火焚燒,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在亂葬崗飄起了星星鬼火,極為瘆人!他的目光在黃祁尸體和山宗身上打量數(shù)次,看的山宗毛骨悚然,道:“你們身形差不多,只是黃祁偏壯碩,你偏瘦弱,不過習(xí)武之人,骨骼體態(tài)勁道有力,差別不算很大,應(yīng)該可以遮掩過去。”
罷在尸體周邊撒了一些黃褐色的粉末,沾著身體就化作無影無形,山宗奇道:“這是做什么?”
“除去尸臭的味道,要不然你怎么偷偷潛入東市?”
“是是,郎君考慮周到!”山宗被何濡各種神奇的手段震的五體投地,湊過去聞了聞,道:“這是用什么制成的?聞起來竟然有點香……”
“蛇蒿葉研磨成粉,加一些朱砂和雄黃,調(diào)醋和稀,再晾曬之后放入一些秘藥即可。”何濡吩咐左彣將尸體裝進布袋里,用同樣的粉末凈了手,笑道:“至于放了什么秘藥,你感興趣的話,可以拿你的東西來換!”
山宗急忙拒絕,道:“我沒興趣,真的,沒興趣!”之前跟何濡做了筆生意,代價是賣命三年,他哪里還敢接這個話?
“別怕,不要你的命。只須用那種讓人酸軟無力的藥來換,我就教你如何造這個幽篁!”
“幽篁?好名字!”山宗一臉懊惱,道:“我這種藥叫醉癲,聽起來不怎么雅致!”他眼神一亮,道:“何郎君,跟你交換不難,當(dāng)初我那朋友也沒此藥不可外傳。不過麻煩你幫幫忙,也給起個響亮點的名字。”
“既然是你的藥方,不如跟著你的姓氏,叫……山鬼!”
“山鬼?我喜歡!”
填好了墓穴,從表面上看不出動過的痕跡,三人沿著錢塘江從防守薄弱的東水門游回城內(nèi),多虧了水龍引,才能避開守城的衙卒,沒被發(fā)現(xiàn)行蹤。山宗趕在天亮前,急往東市的藏身之所,準(zhǔn)備下一步的行動,何濡和左彣回到靜苑找徐佑復(fù)命。
“找到尸體了?”
“嗯,冬天寒冷,沒腐爛,還可以借來一用。”
徐佑嘆道:“古人云入土為安,我們這樣掘墓盜尸,總歸有傷天和!”
何濡不以為然,道:“死則死矣,皮肉遭蟲蟻啃噬,終將歸于塵土,還不如為人所用,煥發(fā)點最后的價值。若是七郎良心不安,日后可遣山宗尋到黃祁的老母親,贈以金銀,讓她安享晚年可也!”
“對,黃祁尚有母親在世。”徐佑也知道自己這樣太矯情了,利用死人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罪過,但心中一時邁不過那道坎,轉(zhuǎn)頭問道:“冬至,黃祁確實是自殺的嗎?”
“是!”冬至不解徐佑為什么要再問一次,道:“黃祁被左郎君抓到后,在泉井中受遍了刑罰,卻始終不肯開口指證席元達。后來白蛇現(xiàn)世,席元達被殺,黃祁得到消息后,竟趁人不備,一頭撞死在石壁上,之后由我派人埋到了亂葬崗……”
“此人雖然冥頑不靈,但對席元達尚算忠心,你記得派人尋訪下他母親的下落,找到后送些錢財過去……”
“諾!”
太陽緩緩從東方升起,當(dāng)?shù)谝豢|陽光投射進錢塘城,這座沉寂了一夜的城鎮(zhèn)瞬間恢復(fù)了生機和活力,一輛牛車從城門駛出,載著徐佑、左彣、秋分和方斯年,前往四寶紙坊的方向。
過了午時,牛車從紙坊折返,行至半途,天色漸暗,紅日低垂,路上行人已經(jīng)不多。經(jīng)過一座的石拱橋時,從對面急駛來一輛牛車,趕車人穿著蓑笠,看不清楚長相,高呼讓開讓開。可橋面狹窄,徐佑等人乘坐的牛車來不及躲閃,來車已經(jīng)沖到了近前,轟隆一聲,重重的撞在了一起。
嘩啦!
車轅斷裂,瘋牛奔馳遠(yuǎn)去,過了片刻,車廂隨之傾覆,竟從里面滾出來一個紅衣女郎,頭發(fā)散亂,臉上污穢不堪,看不出年紀(jì)和樣貌,渾身似酸軟無力,又似碰撞時傷到了骨頭,躺在地上只能以明眸望向徐佑等人,充滿了乞求和希翼之色。
“郎,你怎么樣,受沒受傷?”
徐佑等人反應(yīng)夠快,及時從車上跳下,都沒有受傷,只是免不了跌坐地上,看上去頗有幾分狼狽。
“沒事!”
徐佑在秋分?jǐn)v扶下站了起來,拂去身上的灰塵。左彣往前一步,厲聲道:“你怎么趕的車?要是撞傷了人,負(fù)得起責(zé)任嗎?”
趕車人并不言語,轉(zhuǎn)身背起紅衣女郎,低垂著頭就要從徐佑等人身邊走過。左彣臉色一變,伸手?jǐn)r住,道:“我問你話呢,撞了人就想一走了之?”
“舍妹重病數(shù)月,我?guī)鋪礤X塘就醫(yī),無奈家母心中掛念,召我回家問詢,故而急著趕路,得罪莫怪!”那人語氣很是恭謹(jǐn),又帶了幾分惶急,道:“只是身上的錢財已經(jīng)花光,實在沒辦法賠償各位,還望郎君開恩!”
“好了,風(fēng)虎,讓他們走吧。出門在外多有不易,又帶著病人,不要為難他們!”
左彣仍然怒氣難消,不過徐佑發(fā)了話,不敢違背,哼了一聲,道:“我家郎君心寬仁厚,不與你計較,以后趕路時要謹(jǐn)慎,切莫再魯莽了!”
“是,謝謝,謝謝兩位郎君!”
那人背著女郎就要離開,擦肩而過時,女郎用盡身力氣,張開紅唇呢喃了兩個字,卻沒人聽的清楚。
“且慢!”
徐佑突然發(fā)話,那人腳步一凝,停下了身子。
“風(fēng)虎,剛才這位女郎是不是了句‘救我’?”
“沒有吧,郎君是不是聽錯了?”
徐佑慢慢走了過去,道:“我沒聽真切,可看女郎的口型,似乎的正是‘救我’二字!”
“郎君看得懂唇語?”
“不懂,但寧可多一事,也不能聽之任之!”徐佑盯著那人的后背,道:“我再問你背上的女郎一次,如果是我聽錯了,向你賠禮道歉。”
那人沒有回頭,道:“舍妹患了怪疾,不能話言語,郎君定是聽錯了!”
“不能言語?無妨!”徐佑轉(zhuǎn)到那人身前,望著女郎的翦水春眸,道:“我問你,剛才的是不是救我?如果是,請眨一下眼睛!”
女郎果然眨了下眼睛!
“郎君心!”
那人突然暴起,伸手抓向徐佑。左彣站在左側(cè),早已嚴(yán)陣以待,寶劍鳴叫出鞘,攻向后心必救之處。
徐佑同時后退,秋分和方斯年分站左右,一把雷公弩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上好了箭支,弓弦輕顫,激射而出,直指那人的前胸。
那人怒喝一聲,蓑笠炸裂開來,正好擊打在弩箭的箭頭,讓它偏離了數(shù)寸,撲哧扎進了水中。然后足尖在拱橋的石欄上一點,飛起數(shù)丈,飄然如燕,躲過了左彣的一劍。
他沒了偽裝,看的出來正是山宗,也不戀戰(zhàn),用布帶綁住紅衣女郎,盡展身法,往北邊逃竄。左彣仗劍追了上去,徐佑他們的牛車受損不大,也掉轉(zhuǎn)車頭緊追而去。
好不容易在一處破舊的茅草房屋前面趕上了激斗中的兩人,徐佑站在安的距離,讓方斯年裝好雷公弩,尋覓時機,又讓秋分一旁掠陣,隨時準(zhǔn)備出手。
“我們道左相逢,井水不犯河水,郎君何必苦苦相逼?”
鏘!
刀劍相擊,左彣不退反進,劍光直取心肺要害,道:“作奸犯科的狗賊,掠人至此,被我遇到了,自不能放你離開!”
山宗哈哈大笑,狀極不屑,猛然轉(zhuǎn)身,將后背的紅衣女郎沖向劍光。左彣大驚,來不及收手,倉促間變換劍招,堪堪擦著女郎的臉頰一劍劃過。
山宗抓住機會,一刀橫劈在劍身處,趁左彣腳下不穩(wěn),從極其詭異的角度砍向他的肋下,嘲笑道:“你想救人?殊不知投鼠忌器!”
左彣被逼開了三步,臉色鐵青,道:“區(qū)區(qū)碩鼠,何足掛齒!看我三招擒你!”
劍光大盛,映著落日的余暉,仿佛將這人世間照射的流光溢彩。山宗大驚失色,一時睜不開雙目,憑著感覺出刀。
左下,右上,身后,腿側(cè),一劍,如同千萬劍!
“先破器,再逐鼠,我看你還怎么投鼠忌器!”
山宗只覺劍風(fēng)壓迫,手腳都慢了少許,匆忙中捆綁女郎的布帶被一劍削斷,緊接著身上一輕,竟真的被他搶了人去。
“秋分,接著!”
左彣將女郎扔向秋分,秋分張手借住,牢牢的抱在懷里,低聲安慰道:“別怕,你平安無事!”
女郎渾身不能動,可一雙俏目,無聲的流出了兩行冰淚!
“啊?”
山宗突然發(fā)出慘叫,卻是被左彣一劍傷到了胸口,跟黃祁尸體上的傷口幾乎一致。紅衣女郎躺在秋分懷里,也看到了這一幕,眼中的恨意傾盡三江五湖的水也洗不去。
左彣戰(zhàn)勇,寶劍光華流轉(zhuǎn),美不勝收,轉(zhuǎn)眼間山宗落在了絕對下風(fēng),情急之下,一頭鉆進了茅草房中。
左彣跟著闖入,一陣激烈的打斗聲中,捂著口鼻倒飛而出,肩頭流出血跡,顯然中了暗招。徐佑高聲問道:“發(fā)生了何事?”
“他有**!”
紅衣女郎聞聲焦急起來,眼睛使勁的眨動,似乎想要告訴秋分,山宗的**有多么厲害。秋分輕輕握著她的玉手,柔聲道:“沒事,左郎君修為幾近宗師,一點**傷不了他!”
左彣等**稍稍散去,再一次進入房內(nèi),卻依舊沒有占到便宜,等再次現(xiàn)身,腰間也被砍了一刀。雖然不知傷的有多重,可流出的鮮血侵染了衣服,看上去很是凄慘。
山宗瘋狂的大笑,道:“來啊,再來啊,你劍法厲害,可在房內(nèi)施展不開,繼續(xù)吃我三包**,讓你有來無回!”
“這樣不是辦法!”
徐佑當(dāng)機立斷,命方斯年從牛車上搬出幾個裝滿了胡麻油的罐子,砸向茅屋。眨眼功夫,整個房子就充斥著麻油的味道。不等山宗反應(yīng)過來,親自點了火石,扔到了屋頂上。
《三國志?魏書》記載,魏將滿寵在抵御孫權(quán)進攻合肥的時候,“折松為炬,灌以麻油,從上風(fēng)放火,燒賊攻具。”可見古人已經(jīng)知道胡麻油可以助燃,遇風(fēng)更盛。
“你們?卑鄙!”
山宗想要往外面沖,一次被方斯年用弩機逼了回去,一次被左彣用劍重傷,無奈退回。茅草就易燃,加上麻油助陣,天公作美,適時的刮起大風(fēng),噼里啪啦的聲響中,整座房屋轟然倒塌,大火引燃了每一寸土地,恍惚間,紅衣女郎看到有一人形渾身是火,手舞足蹈,發(fā)出凄厲的慘叫,讓人不忍猝聽。
火勢燒了不知多久,紅衣女郎直直盯著那個人影倒在了火海里,眼眸中的恨意稍減。徐佑走了過去,屈身蹲地,溫和的問道:“你是誰?”
女郎或許吹了寒風(fēng)的緣故,也或許過了這么久,藥性正在褪去,顫顫巍巍的道:“朱……凌波……找顧……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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