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落座，吩咐看了茶，直接開口問道：“怎么，衙門里出事情了？”6
劉沆和鄭戩兩人對視了一眼，對徐平道：“也沒有什么大事，不過最近這一個多月副使不在，有公吏勾結(jié)著權(quán)貴人家，又在場務(wù)里弄手腳。”
這種事情不可能禁絕，哪怕就是前些日子對三司公吏大換血，也只是讓他們略微收斂了一些，還是有很多門道徐平這些人根就不知道。聽了劉沆的話，徐平并不覺得意外，隨口問道：“吧，你們到底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見鄭戩只是鼓著眼睛不話，劉沆只好道：“不瞞副使，還是最初開新場務(wù)的時候，您讓住工匠的地方可以開一些鋪子，賣貨給在場務(wù)里做工的人家，不收稅算。”
徐平點點頭，這事是有的。他也是仿照前世的經(jīng)驗，在工人的居住區(qū)開一些福利社、賣部之類，不以贏利為目的，當然也就不收稅，當作給工人的福利。這都是前世通常的作法，他也沒往深處想，只是吩咐人去做了而已。
這個時候，鄭戩才開口：“這些鋪子看起來不起眼，但數(shù)量著實不少，每天去買東西的人又多，入的銀錢數(shù)目可是不，便就被權(quán)貴之家盯上了。最開始他們還只是安排自己人進去占住鋪子，后來發(fā)人心不足，貪得無厭，不交稅算，賣的價錢竟然還高過外面。有工匠不受他們的氣，不在那里買東西，呵呵，他們竟然找了街頭閑漢毆打恐嚇不在那里買東西的人，已經(jīng)鬧出了幾起事端。”
一聽這話，徐平就明白。三司的新場務(wù)已經(jīng)有幾個開始正常運轉(zhuǎn)，那里聚集的各種工人已經(jīng)過了萬數(shù)，加上他們的家人，是一個非常大的消費市場。在他們的居住區(qū)開店利潤豐厚，就是前世，這些工廠區(qū)的店還不是都被送了人情。用各種手法壟斷市場他前世就見得多了，只是沒想到這個年代竟然進化這么快，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這些手段就學(xué)來了。這是新生事物，也難怪劉沆和鄭戩兩人如臨大敵。
想了一想，徐平道：“這些店，當時只是讓他們開起來，貌似沒有講讓誰去管？”
鄭戩道：“劉判官管著鹽鐵司的這些雜事，自然是他去管。只是那些經(jīng)手的公吏恁地狡猾，都是街面上雇的閑漢去做事，他們在背后操縱，急切間拿不住把柄。”
徐平問劉沆：“既然如此，你意欲如何？”
劉沆拱手：“副使，前些日子下官派了人手出去，四處走訪，在這些店里插手獲利的權(quán)貴人家都已經(jīng)查得確實。我和鄭勾院商量，正要派人一打盡！只等著副使一聲令下，我們便就安排人手，保證悉數(shù)捉獲歸案！”
劉沆就喜歡這種派人暗中調(diào)查的間諜手段，官場上很惹人忌諱，奈何怎么他就是改不了。當然，他這種手段也確實很有用。
在徐平心里，對這事情看得遠不如這兩人嚴重，因為在他前世這也是見慣不怪的事情。大廠區(qū)里的型商業(yè)機構(gòu)，因為利潤豐厚，不都是有背景的人家用以發(fā)家的路子？這些店別看不起眼，在幾千人甚至上萬人的廠區(qū)里的賣部和吃店之類，一年獲利數(shù)百萬都是稀松平常，就是公司工廠向?qū)崣?quán)部門行賄的手段。到了這個法制更不健的年代，在徐平想來，是更加避免不了的。
不過看著兩位屬下眼睛里發(fā)著光，徐平這話無論如何也不出口。起來這些都是灰色地帶，犯不犯法在兩可之間，就是把人抓起來，很可能也不能用法律判罪。當然這個年代有諫院，有御史臺，不用法律也可以給予懲罰。但真地有必要嗎？
“都有哪些人，我先看一看。”
劉沆聽了徐平的話，伸手入懷掏出一張紙來，雙手遞給徐平。
把名單看過，徐平心里苦笑。果不其然，皇親國戚，再加上幾位一向貪財?shù)脑讏?zhí)大臣和其他高官，都牽連在了里面，最顯眼的又是呂夷簡家。
就像呂夷簡，你他父子真參與其中，肯定不可能，他們還沒有這么閑。但呂家在京城數(shù)百口人，再加上成千的奴仆，這樣算起來就幾乎牽連到所有賺錢生意了。
看著這名單，徐平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真按照這名單去抓人，毫無疑問會在京城引起一場地震，不知道多少權(quán)貴要被牽連進去。但如果把事情壓下，自己面前的這兩位屬下只怕也不會心服。劉沆任氣好俠，心中那股氣不是那么好平的。鄭戩的態(tài)度比劉沆還嚴厲，要不是在這個政治比較寬松的年代，換個時候，比如像是漢武帝的時代，鄭戩就是另一個郅都，手段又狠又辣。不牽扯到呂夷簡這些權(quán)臣他還沒有這么大的勁頭，能抄宰相的家，估計他做夢都想著有這么一天。
見徐平拿著名單沉默不語，鄭戩和劉沆兩人對視一眼，臉色已經(jīng)沉了下去。
徐平終究還是欠缺他們想象中的那種魄力，地位高了，官職高了，各種顧慮也就多了。這名單里不是高官就是國戚，一刀下去得罪人就太多了。
想了好一會，徐平問劉沆和鄭戩：“把人抓了，之后該如何做？”
鄭戩昂然道：“交付有司，下獄窮治，不施以重典，如何治得了這些人的貪欲？！”
徐平嘆口氣：“這些人如何治罪是事，我的是那些店鋪，以后該怎么治理？如何防止再出這種事情？總不能隔一段時間就抓一次人吧？”
劉沆道：“副使原先免了這些店的稅算，是體恤貧苦匠人，不成想?yún)s成了朝中權(quán)貴斂財?shù)牡胤剑毧嗳藚s半分實利得不到。既然如此，不如就此廢了去休！”
徐平搖了搖頭：“廢了又如何？那么多人家住在一起，總要吃喝拉撒，總要買東西。要么就讓隨便什么人家都可以開店，讓貨郎隨便進去販賣。不然的話，就是收他們的稅，現(xiàn)在這些人干的事情還是會干出來，那時物價還要更高，怎么辦？”
鄭戩道：“既然如此，便就收為官辦！”
“官辦？”徐平笑了笑，“我跟你，大的場務(wù)官辦還是辦得來，這些店鋪是辦不來的。去管的公吏也是人，也想著給自己撈好處，只會辦差。”
劉沆和鄭戩都沉默，都是在三司做事的人，這種道理還是清楚的。開封府這里還好一點，下邊的州縣，有的地方稅算太少，官府為了刮錢無所不用其極。最典型的就是酒鋪，好多地方一年有十貫八貫的利潤就會被收為官辦。結(jié)果官辦就賠錢，硬壓著在那里做事的公吏自己掏錢來賠，這也是讓衙前破財?shù)牟钍轮弧]有辦法，還是讓民眾買撲，過幾年官府看著賺錢眼紅了又收回來，循環(huán)不已。
最厲害的州縣，只有那些邊遠鄉(xiāng)村的酒鋪才允許百姓經(jīng)營，稍微上點規(guī)模的都派公吏去管。一天就賣幾百文，人頭錢都不夠，怎么賺錢？自然就是每年定下限額讓主管的公吏自己掏錢出來，衙前這差役讓人聽著就害怕這也是原因之一。
這些店鋪要收為官辦，首先官府不做賠錢的生意，派人過去管一年是一定要有多少錢收上來的。管的人為了自己少掏腰包，自然千方百計地減少損失，缺斤少兩以次充好是免不了的，這些又都算到了官府頭上，還是用政權(quán)名聲換這點蠅頭利。
道理都明白，關(guān)鍵是誰來做這個冤大頭。官員有一年一考的壓力，收為官辦之后主管的官員是絕不會去做冤大頭的，只好壓到主管的公吏身上。而如果不官辦，官府便就掌控不了那些店鋪的經(jīng)營，便就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權(quán)勢之家用算己的勢力，壓著消費的民眾去做這個冤大頭。
這種場區(qū)跟普通的城市地域還不一樣，因為人員太單一，管理人員有無數(shù)方法讓不合自己心意的人干不下去，到了最后，還是權(quán)貴之家嘴里的肥肉。
見徐平一直糾結(jié)在這些店鋪未來的前途事情上，鄭戩道：“既然無法兩其美，那便就干脆不管！城里開的各種鋪子，鄉(xiāng)間游走的貨郎，也沒人去管他們，還不是賣貨賣得好好的！柴米油鹽，一般百姓也沒缺了什么！”
徐平心里嘆氣，那是以前，是自然經(jīng)濟的時代，自己已經(jīng)開始把商品經(jīng)濟這個怪獸放出來了，怎么還能夠一樣？商品經(jīng)濟，一切都將成為商品。你日常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的愛好，你的習(xí)慣，甚至禮義廉恥，甚至你的生命都將成為商人用以賺取利潤的商品。那個時候，再像以前那樣放任不管是會出大亂子的。
鄭戩和劉沆還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官員，還沒有真切地感受到這個變化，或者，徐平該做的思想啟蒙還沒有開始，他們有眼光還是像以前一樣盯在官員的私德上。(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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