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相寺的一處院內(nèi)，徐平看著面前形形色色的人等，對邊上侍立的公吏道：“天氣燥熱，眾人站得辛苦，去賜座賜茶。”

    一個短身材，頷下一縷花白胡須的老者上前，拱手道：“相公是何等樣人？我們這些瓦子里賣藝的，從事的是賤業(yè)，相公面前豈有坐的道理！賜一盅茶，解了口渴便感激不盡。”

    時代的特點，身份相差懸殊的人確實不能坐到一起，徐平強要他們坐，只怕還會讓他們心中不安。便不再強求，只是讓公吏賜了茶去，任由這些人站在那里。

    喝了茶，徐平朗聲道：“最近三司新政，天下贏利的營生，多開辦了公司，你們知曉嗎？”

    還是先前的老者出來答道：“回相公，我們這些人的就是市井新聞，這等大事如何不知？諸般新政，如公司銀行等等，的們都是熟得不能再熟。”

    徐平點頭：“如此最好。對了，你如何稱呼？都是你出來答話，是個什么道理？”

    老者拱手：“回相公，的姓彭，人人都稱我彭老郎。因在瓦子里久了，眾人推愛。”

    老郎是他們這些行業(yè)里面年紀大技藝高的人，是個專業(yè)的稱呼，類似于其他行業(yè)的行頭，不僅僅是眾人推愛而已。這些行業(yè)，因為人員復(fù)雜，流動性又大，又是官府不怎么管的灰色地帶，這些老郎、行頭的話語權(quán)很重。今天官方召這些人來還不知是福是禍，在明白底細之前，都是領(lǐng)頭的人出來答話，以防言多必失。

    聽彭老郎對新政熟悉，徐平暗暗點頭。這些人要娛樂平民百姓，自然要對社會上的新生事物格外關(guān)心，就是彭老郎口里的市井新聞。京城里百姓的八卦心極重，借此后世報紙的前身報才得以出現(xiàn)，而新聞這詞也被廣泛使用，報便是登新聞為主。此時新聞的詞義已經(jīng)與后世相差不大，不過是集中在社會方面，還不算是專有名詞。

    示意彭老郎退下，徐平又高聲問道：“桑家瓦子的杜秀才是哪個？來了沒有？”

    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人從后邊擠出來，躬身行禮：“的姓杜，日常在桑家瓦子話營生，混些錢米聊以糊口。因為年輕時讀過兩卷詩書，人稱杜秀才。見過相公。”

    徐平見這人一身書卷氣，問他：“你是哪里人氏？看起來是個讀書的，應(yīng)過舉沒有？”

    杜秀才道：“的原是京東路人，州縣不提也罷，現(xiàn)如今操此賤業(yè)，起姓名辱沒祖宗。”

    聽了這樣的回答，徐平基確定這是個從讀書的，曾經(jīng)發(fā)解京城里科舉落第，從此回不了鄉(xiāng)也不定。這個年代科舉的舉子還沒有后世那么多的優(yōu)待，除了川峽數(shù)路等有特殊政策，可以領(lǐng)驛券在進京路上住驛站之外，大多數(shù)的舉人都是自費進京趕考，家里實在窮的還是舉貸來的。一旦落第，以前的投資便化為烏有，很多人便從此流落在京城。

    舉人的資格每次開科的時候必須回到州重新考，這此流落京城的落第舉人實際從此跟進士無緣，為了養(yǎng)家糊口，做什么的都有。京城里的娛樂行業(yè)，特別話曲藝之類，混雜了不少回不了鄉(xiāng)的落第舉子。有這了些人的參與，提高了京城娛樂行業(yè)的水平。勾欄瓦子里，以進士、舉人、秀才做名字的藝人數(shù)不勝數(shù)，不過有真有假而已。

    徐平不再詳問杜秀才的身世，對他道：“你曾進宮御前話沒有？”

    杜秀才躬身道：“的進過宮幾回，得了不少賞賜。”

    徐平點頭，對他道：“如此，你跟別人不同，且站到前邊來。”

    見杜秀才受到禮遇，人群后面便有人嚷嚷起來，自己也曾進宮表演。有的還把時間清楚得出來，什么人請的，得了多少賞賜，得有鼻子有眼。徐平只作沒有聽到，給杜秀才禮遇，是因為趙禎特別提起來，不能不給皇帝面子，其他人沒這個必要。既然是要辦公司，那自然是要按公司的規(guī)矩來，用什么人不用什么人，自有公司章程。

    等到人群平靜下來，徐平便命彭老郎和杜秀才兩人，分別去統(tǒng)計今天來的人所從事的行業(yè)，擅長的內(nèi)容。分別造冊，讓身邊的李覯記下來。

    雖然是娛樂公司，但徐平想的還是爭奪意識形態(tài)陣地，所以內(nèi)容審查依然歸到了國子監(jiān)李覯那里。再者這些市井娛樂，屬于風(fēng)聞的范疇，也請了諫院的韓琦來。諫院的風(fēng)聞奏事不是沒有根據(jù)地捕風(fēng)捉影，風(fēng)是詩經(jīng)里面《國風(fēng)》意思的那個風(fēng)，指的是消息來自于民間，也是要有根據(jù)的。這樣的奏事諫院要受到御史臺的監(jiān)督，不能沒有根據(jù)亂編。

    除了這兩個人之外，徐平還找了一個幫手，天圣八年的進士，新近又中了賢良方正制科，剛?cè)腽^閣的田況。田況寫故事的文采不錯，人又不排斥這件事情，正是徐平中意的人選。雖然是民間娛樂，但不能靠民間人員，讓館閣人員參與是必要的。后續(xù)徐平還會吸引館閣人員參與話和雜劇腳的創(chuàng)作，給豐厚的潤筆即可，官員也愛錢。

    過了一會，彭老郎和杜秀才把來的人統(tǒng)計清楚，寫成冊子，交了上來。

    徐平接過冊子，認真查看。今天來的是兩個行業(yè)的藝人，一是諸宮調(diào)，也就是南北雜劇的前身。戲曲在民間有強大的生命力，徐平當(dāng)年不會放過。再一個便是話，這是現(xiàn)在最有生命力影響最廣泛的民間娛樂，硬要類比，相當(dāng)于后世的書、相生、鼓書、甚至二人轉(zhuǎn)等等各種曲藝形式。表演需要的道具簡單，深受民間喜愛。

    話除了形式分為幾種，內(nèi)容各有專長，藝人基都是精通一種。大的方向，分為講史、講經(jīng)和參請、、諢話、三分、五代、鐵騎兒等等。其中諢話類似于后世的相聲，歷史上最著名人物的是神宗時的人物張，善作十五字詩，這種體裁流傳后世被稱作“打油詩”。三分和五代也可歸入史，只是因為特別興盛，被單列出來。

    其中最興盛的是講史和，又包括煙粉、靈怪、傳奇和公案。

    徐平看著這些內(nèi)容，就知道后世流行的世俗文學(xué)這時候已經(jīng)基部出現(xiàn)，而百姓的興趣，也與后世大同異。一句話概括，就是“春濃花艷佳人膽，月黑風(fēng)寒壯士心”。最受歡迎的題材，無非一是俏佳人沖破各種束縛，大膽追求愛情，二是英雄豪杰江湖上快意恩仇，發(fā)家富貴。格調(diào)高一點的，便是講史和公案了。講史又以“三分”最廣為流傳，后世的傳世之作《三國演義》，基調(diào)這時候已經(jīng)定形。公案則多是江湖故事，破案是其次，各種傳奇情節(jié)才是體。至于靈怪，原始版的《西游記》還太過俚俗，流傳不廣。

    既然都是自己熟悉的內(nèi)容，那就好辦了。把后世的傳世背出來徐平做不到，但編編目次，列出故事梗概還可以努力一下。便如三國故事，現(xiàn)在的“三分”故事還太過分散，不成體系，徐平最少可以用梗概穿起來，讓專業(yè)的人去填充內(nèi)容就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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