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升起，秦州西城門便就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大隊人馬涌出了城門。rg
春狩秋獵，古以有之，國君以此觀武。秦州邊塞之地，作為這里的太守，徐平選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前往三都川秋獵。同時招集附近蕃部，進行檢。
秦州到伏羌寨的渭河谷道極為險峻，不利通行。此次出行徐平并沒有沿著渭河，而是沿著渭河的支流洋水西行，到朱圉山附再北上，進入伏羌寨。
到了朱圉山腳下，已經(jīng)天黑，徐平吩咐扎營，在這里歇一晚。
看著周圍的士卒在忙碌，徐平對身邊的曹克明道：“這條洋水，便是當年諸葛武侯出祁山之后進軍天水郡的道路，正是在離此不遠的木門道，伏殺了張郃�！�
曹克明頭：“不錯，此次我?guī)褴姳鄙�，路上不少武侯北伐遺跡。”
“你現(xiàn)在人馬駐于祁山一帶，過一段日子，禹藏花麻一出西使城，你便帶部人馬沿當年武侯舊道，入伏羌寨，而后沿渭河西進，進駐古渭。那一帶朝廷的堡寨不少，我已在啞兒峽寨安排了糧草，足夠你使用。古渭地方有幾個大族，你要仔細謹慎�！�
曹克明想了想，有些為難地道：“我?guī)У谋R不多，只有一萬人，不知道能不能震懾住那些大族蕃部。蜀兵不善戰(zhàn)，對上這些蕃羌，心里總有些不踏實。”
徐平笑道：“當年武侯出祁山，帶的難道不是蜀兵？哪個敢他們不能打！就是未與曹魏大軍正面對陣之前，也只是他們稍弱于魏國的精銳，天水地的邊軍可不是他們的對手。等到祁山與司馬懿正面交鋒，斬獲頗豐，就連曹魏的精銳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了。千年過去，怎么到了現(xiàn)在，能不能打就反過來了！”
曹克明苦笑：“武侯一世英杰，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比的？”
徐平連連搖頭：“不能這樣，我們比不了武侯，只是做不到以川蜀一隅之地，能夠威逼隴右，不落下風。但如果帶的蜀兵，就比秦隴這里的蕃部兵差了，那只能怪我們太過無能！三國之時，不管是魏是蜀，隨便一只偏師就可以橫掃諸羌，到了我們這個時候竟然認為蕃羌善戰(zhàn)，還要借助他們的兵威，起來真是讓人汗顏！子孫不肖，連帶著祖先都蒙羞，都護，不能這樣��！一千年蜀兵能做的，沒道理我們就做不到了�！�
曹克明只是苦笑，又能夠什么？一千年前確實是這樣，但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就是，西北的兵比中原的兵能打，而且是西北能打。其中必然有道理在，不過這道理他還想不清楚。
徐平看著不遠處的朱圉山，嘆了口氣道：“大軍交戰(zhàn)，不是街頭潑皮相互廝打，要的不是力氣大，而是萬眾一心，令行禁止。一千年前的蜀兵能戰(zhàn)，是因為諸丞相用了九年的時間，把那支蜀軍練成了一支鐵軍。我們呢？還在斤斤計較士卒能披多重的甲，能開多少石的弓，唉，這之間差的不可以道理計。打仗靠的是弓弩刀槍，又不是比拼力氣，縱然身體差上些許，兩軍對壘的千軍萬馬之前，又能有多大用處？都護，等到這次回去，你從軍里十人中選一人，送到秦州來整訓。我在京城建的新宅頗大，周邊多有空地，曾經(jīng)在地里種過西瓜。當時請去下種的人，據(jù)便是從川峽一帶流落過去。他們在地里做活，都用薅鼓田漏，做起來極是有秩序，極是整齊，便如行軍打仗一般。漢人不能打仗？極是可笑！不是漢人不能打仗，而是現(xiàn)在我們帶兵的人不會打仗了！漢人相比蕃羌，天生守秩序，應(yīng)該是最合適的兵源才是。這一反過來，只能我們相比一千年前，沒有半長進，軍制退化到了一千年前蕃羌的地步！”
這些日子曹克明在秦州見到了這里駐軍的樣子，跟以前自己帶的兵完兩個面貌，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千年前中原王朝軍隊的樣子，但比自己帶的兵能打是確定的。
軍事制度和文化的退化并不稀奇，不管是怎么發(fā)生的，反正就是這個結(jié)果。最近徐平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比較多，也不由得他不多用心思，自己對軍制的改革畢竟還沒有經(jīng)過實戰(zhàn)的檢驗。思考來思考去，還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按照前世學來的知識，與漢朝大致同期，歐洲是羅馬帝國。羅馬帝國崩潰于蠻族的入侵，但公認的，沒有人認為蠻族比羅馬更加強大。在蠻族入侵之后，歐洲實際上發(fā)生了同樣的事情，軍事文化和制度大幅度退化。騎士制度的崛起，笨拙的戰(zhàn)斗過程，極端強調(diào)個人武勇，散漫的軍紀，一樣是那個時代的主流。與之前羅馬軍團清晰而近于藝術(shù)性的戰(zhàn)役指揮，完不可同日而語。歐洲的軍事革命，火器固然是一個標志，從散漫的近似于部落兵的軍隊，轉(zhuǎn)化為紀律嚴明依賴整體作戰(zhàn)的近現(xiàn)代軍隊，才是其根。
同樣的事情在中國又何嘗沒有發(fā)生？安史之亂算是一個標志**件，從那以后軍事文化和制度都發(fā)生了重大改變，強軍的標準也慢慢轉(zhuǎn)到了武將和士卒的個人勇力上。這種文化甚至到徐平前世還是依然興盛不衰，論起這一千年軍隊能不能打，還要去執(zhí)著于比較披多重的甲，開多少石的弓。在千軍萬馬之前，那有多少用處？
“此時臣僚論兵，不離口的就是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然而觀之史書，從來沒見過兵將不相知是什么重大的弊病的。漢武帝經(jīng)略西域，大將軍衛(wèi)青和冠軍侯霍去病兩人立功最多，他們跟屬下的兵將難道相知嗎？兩人俱出于外戚，因為衛(wèi)子夫驟然拔至高位，按照現(xiàn)在人的，他們兵將不知，應(yīng)該喪師失地才是。結(jié)果呢？”一邊著，徐平一邊連連搖頭。“為什么一千年后我們會認為蕃羌的兵能作戰(zhàn)，漢人反而孱弱不堪戰(zhàn)？因為我們自己去用蕃羌部落的辦法帶軍隊，用他們的辦法去作戰(zhàn)，可不就是這樣嗎？衛(wèi)霍能建功，是因為強漢當時兵制健，主將軍令能夠順利的轉(zhuǎn)變?yōu)檐婈牭男熊姾妥鲬?zhàn)，現(xiàn)在還做得到嗎？”
曹克明隱隱猜到了徐平為什么今天反復這個問題，試著問道：“節(jié)帥要用蜀兵？”
“不錯！樞密院前幾日行文下來，最近鄜延、環(huán)慶兩路報，黨項今年秋冬可能在那一帶大舉進犯，調(diào)往西北的禁軍，只能優(yōu)先撥往那里。我們秦鳳路要用兵，只能從川峽四路的駐泊禁軍調(diào)來。打禹藏花麻，我們現(xiàn)在的兵力是夠的。但一旦進占西使城，進逼蘭會二州，則就會直面黨項，兵力就不夠了。我們現(xiàn)在的兵馬，連你帶的一萬人算上，順德軍的兵馬算上，將將到五萬人而已。這還是已經(jīng)整訓了秦州的駐泊禁軍和廂軍、蕃兵，再沒有別的兵力可用。要想在蘭會兩州與黨項正面放對，沒有十萬人怎么算都不太夠。”
徐平也不想跟這個年代的傳統(tǒng)觀念作對，只要有辦法，何必惹這個麻煩呢？但現(xiàn)在到了這個地步，不得不調(diào)普遍認為不能戰(zhàn)的蜀兵入隴，去跟黨項作戰(zhàn)。西去的蕃羌部落倒是還有兵源，但徐平卻不想用。無他，以蕃治蕃，風險太大了。羅馬亡于蠻族雇傭軍，開元盛世結(jié)束于胡兵胡將，徐平可不想有朝一日被自己手下的人給賣了。西涼潘羅支也是一代英杰，結(jié)果卻被同盟的黨項羌誘殺，死得實在窩囊。
只要恢復到強調(diào)紀律性，強調(diào)整體作戰(zhàn)，強調(diào)戰(zhàn)役指揮的舊路上來，就沒有漢人不善作戰(zhàn)的法。與游牧的蕃羌比起來，漢人天生守紀律，就連種田也大多有軍法。
徐平在秦州大半年的軍隊整訓，已經(jīng)初見效果，宣威和歸明神武兩軍面貌一新。做事情最怕的就是無章可循，現(xiàn)在制度已經(jīng)立了起來，編新軍就容易多了。徐平前世軍隊的新兵期才多久？三個月到半年而已。相對于他們用的武器的復雜程度，現(xiàn)在編練新軍用半年時間怎么也夠了，只要有老兵作骨干，戰(zhàn)力應(yīng)該不會相差太多。
還是那句話，不是漢人不善打仗，而是這種落后而怪異的制度下漢人不善打仗。
曹克明想了想道：“節(jié)帥，要調(diào)蜀兵入隴并不容易。來川峽四路兵馬就不多，那里又徭蠻聚落不少，不敢把駐泊禁軍調(diào)撥一空，能入隴的沒有多少人�！�
徐平道：“募新兵吧。讓蜀地州軍招募良家子從軍，不刺字，可以許他們五年之后解甲歸田，入當?shù)氐臓I田務(wù)。如果有軍功，則在營田務(wù)里安排同樣職級的差事。這件事我已經(jīng)報過中書和樞密院，他們已經(jīng)同意，只是要我們最好拿著蘭會兩州做個投名狀。候我們這里戰(zhàn)事結(jié)束，便就從各軍抽得力人員為招兵使，前往蜀地。由州縣幫著編成隊伍，到了秦州之后我們再整訓。具體方略，到時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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